旦有了希望,襟怀也就开阔了,这足以抖落那些郁积在心里的旧恨新仇。
但是,吴国芬听了姑妈的话,却连摇了几下头。
吴国芬不愿意回姜家,首先是因为,她接受了张炳卿安排下来的妇女工作,现在是越干越起劲,已经不能罢手了。
所以,当姜圣初开口让她回去时,吴国芬毫不容情地对他说:“你想让我回到哪里去?可别忘了我姓吴!你张口闭口说养活了我们吴家人,可你算过吴家人给你作了多少工,受了多少气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一点不知道!快别说废话吧,我们没地方住,那石拱桥下能住,没地方吃,也不至于走沿门乞讨那条路,往后的事不用你来为我们操心,我看呀,就你一点也不知情,一点也不知趣,看不明白眼下这时世!”
姜圣初瞪大眼睛,嘴张了几下竟没有话说,愣了好一阵,他才转身回家,没移动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吴国芬一眼,他简直不能相信这说话的妹子也叫吴国芬了。
黄大香劝导国芬,说:“你不回姜家去也罢,何必这么说话?你姑妈还放过了他呢。。。 他这阵子也是有些难处呢。”
“香婶,姜圣初是难,也是穷,可你不知道他这种人,他是专拣难的,穷的人欺,这会儿不说他几句,他还老是不明白,”吴国芬有自己的见解,“前天我在街口与银花说句话,想让银花参加妇女会,可银花一见他来,就像遇到了老虎似的,吓得赶忙逃走了,他让自己的女儿都不敢碰面,就光想着拿银花去换李家大院的便宜,对这种人我们认他不得,更信他不得。”
原来是,国芬在心里考虑着工作,如果再去了姜家,她就不可能有这个自由。
[场景4]出走,金蛇脱壳
张炳卿回小镇的前几天,国芬跟姑妈说起:“张炳卿捎信来,说他近些天要回小镇,上级给他们武工队发了二十条枪,那一定很威风。上次他走时还让我好好劝劝你。。。 ”
“他要劝我什么?”吴枣秀连忙问,“你跟他说些什么了?”
“我倒没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为好,好日子就在后头呢,以前我说再不会受姜家人的气了,这阵子不就是么!”吴国芬说。
“你积极你的,我的事不用你们来管!”吴枣秀坚决地说。
“我们哪是要管你的事?”以前姑妈想说服侄女儿,没成功,现在倒过来了,吴国芬同样达不到目的,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我们都是好心好意,张炳卿的心眼不坏,他只是担心你看不清这形势,让你别胡思乱想。。。 ”
吴枣秀拦住国芬往下说:“这形势我哪能一点也看不明白?形势是好!只要你们能好好过下去,我就放心了,你们现在这么积极,我阻拦你们了么?我还在心里为你们高兴!可我的事情,你们就别牵挂着。”
黄大香在一旁并不插话,吴国芬也知道姑妈的难处,便没把话说下去了。
吴枣秀揉了揉腿,竟向侄女使出了一个脱身计,她说,“这腿也快没事了──我说国芬,你就别光顾着姑妈,炳卿说要回小镇,你怎么不去他那里看看?到时,你们一块回来好了。”
“张炳卿也说过让我去,可我。。。 ”吴国芬犹豫着。
“你们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又时兴自由,那你就去吧,让人见着也光彩光彩!”吴枣秀鼓动侄女,“你还怕什么不好意思么?”
“去倒是该去的,农会和妇联原来就打算派代表去迎接,留在家里的人还准备开欢迎大会呢!”吴国芬在心里也想着去看看张炳卿,“那我明天去,大后天一准就回来了。”
可就在第二天,国芬去了张炳卿那里,吴枣秀却在他们回小镇的前一天走了。
这天,黄大香无心营业,是吴枣秀把货摊摆开的。两人相对默坐,都怕说话说到动情处会止不住流泪。
一直到晚上,黄大香帮着吴枣秀收拾好了行装,吴枣秀才说:“香姐,我得走了,再不走,炳卿他们就回来了,我还真的害怕经不住他们的劝说呢!炳卿是个实情实义的人,国芬跟着他,我能放心。我原想带走国芬,是怕这事情难成,后来我知道带她不动,可又丢弃不下,幸亏现在事情成了!这全都靠了你,我心里能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实心护着我和国芬的,我们姐妹一场,算我有福了!还记得你为我在莲花庵抽的签吗?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我生性不好,世人容不得我,可你把我容下了。没有你,早没我这条命,现在,看来这世道真会变得好起来,磨难总算有了尽头,我如果不信那‘柳暗花明待晚情’的话,这次也不会任姜圣初拳打脚踢。他打我,我用手捂着脸,我还得见人,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踢我,我弓着身护着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对不起田伯林,是我让他弃了那富贵差事的。唉!总算命大,我还能活着,肚里的孩子刚才还动了动,我得走呢。。。 ”
吴枣秀说起的这些事情都历历在目。她说着说着,眼泪长流,好一阵也止不住。
黄大香什么时候都没有见过吴枣秀这么可怜可痛,也陪着她流了不少泪水。
“我是不能不走呢。。。 这一走,往后我们有可能还见得着,也有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我的命好苦啊!”吴枣秀又用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唉,也是我们姐妹的缘分浅,你帮我的时候更多,不是你,我也难走过来,现在要分手,我心里一样难舍。。。 ”黄大香抹下自己的眼泪又给吴枣秀抹眼泪,“你一定要走,我也留不得你。你走吧,老天会保佑你的,国芬大了,也不用牵挂,你就放心好了。”
吴枣秀又拿出那红布包来:“香姐,田伯林走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我想放在你这里,说送你,你不会收,就算是留给国芬,你给顾看着她吧。。。 ”
黄大香抱住了吴枣秀。这一夜,两个女人有着说不尽的伤感话,一直说到天色将明。
黄大香赶忙起床去炒了些干菜、豆豉、煎鸡蛋送吴枣秀上路,她一直送到小镇去外地的山口,天才放亮。
黄大香望着吴枣秀远去的身影,又不觉落下泪来:吴枣秀那脚还有点行走不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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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1]重放录音带
在吴枣秀的遗像前。彭石贤与田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们一同回到田安的书房。
窗前的书案上,放着彭石贤写下的一部书稿:《吴枣秀,出走`49》。
[坐而论道] 田安拿起书来,掂量着:“应该谢谢你为我母亲所作的这一切,它将给我留下永远的纪念。”
彭石贤:“可是,你已经见到,我仅是写了她当年出走的故事,甚至,还不知道如何结尾,这不可能是她一生的记录。”
田安:“一个人的生命总有终结,写书也只能在她的某一件事情上结尾,然而,前人留给后人的思考与激励却是永恒的。”
彭石贤:“是啊,还记得你母亲谈到‘*’时的话吗?她那种特殊的感受,不只是难以言传,恐怕也很难意会,值得我们长久地回味。”
田安:“没错,我当时就意识到了,便偷偷地为她录了音,现在,我们还可以再来听一听。”
田安拿出个袖珍录音机来。
[插叙1]“*”还乡
“*”时期的青石镇。街道上拉着新新旧旧的横幅;墙壁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
正是烈日当头,人流熙熙攘攘,维持秩序的人叫骂不休。为了显示“群众专政”的威力,河滩上扎起了高台,有人正在扬声器里宣讲最新指示。
在“牛堋”里,专制对象准备出场,吴枣秀刚被远道解押回乡,肠胃有些不适,见那看管她的人年轻,样子并不凶狠,便试探着提出请假的要求,但那看管很是为难,吴枣秀随即一笑,马上表示放弃。
外面传过来一阵口号声,这里面的人便推推挤挤鱼贯出门。
吴枣秀关照田伯林拿好牌子,那罪名是:“暗藏反革命分子”,她自己的罪名则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录音]彭石贤:你当时见到那些情景有些什么感觉?
吴枣秀:我离开小镇已经二十多年,在这里时,我常常恨着这里,离开了这里,却又常常想着这里。平时想要回来还不敢,现在有人让你回来,你不敢还不可能,不过,那次回乡碰到的机会还算不错。‘*’了好几年,当时那些情景,人们早就习惯了,明白了,也厌烦了,我算见识得多,好象没有什么太新鲜的感觉。
田 安:他们给你的那些罪名可不小,你不觉得很冤屈吗?
吴枣秀:当时,也没必要分出罪名的大小来,那大多是什么方便就送人什么,你没见那台上一拉站开三四行,什么人都有,能说谁冤谁不冤?这就应了句俗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奈何不得!
田 安:妈,原来,你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吴枣秀:妈不如你,一时造反派,一时保守派,一时革命派,一时反动派,一时挥拳舞掌,一时哭鼻子抹泪的。
田 安:那是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你就说彭石贤吧,他可不像你,挺坚强的!
彭石贤:哟,你还用得着挖苦人吗?可我不后悔。
田 安:绝对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你们两人思维方式的不同。
[插叙2]拜访黄大香
一天夜晚,吴枣秀与田伯林领着田安去黄家。一见面,黄大香与吴枣秀的手紧紧握着不松,黄大香还抚摸着吴枣秀的脸:“你不用上我这里来呢,这是什么时候呀!那天游街没有吃上大苦吧?哎哟呀,当时,他们那些人叫喊着,说是要闹它个天翻地覆呢!”
“也没有吃什么大苦,不就游了一趟街么,反而让我好了肚子痛的毛病。” 吴枣秀轻松地说,“看,我们这些人不是都还在吗?终于又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