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预算吗?”他反问,接着告诉我:“不要去在我妈和Cheryl…Ann面前提预算,我妈讨厌这个词,Cheryl…Ann会嘲笑你,她很会嘲笑人。然后你会不高兴,你不高兴,Caresse就不高兴,我也不会开心。”
预算有这么可笑吗?我不想显得矫情,但是内心里,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方式,根本不是我要的方式,不是我的婚礼。
越洋电话上,我告诉爸妈我要结婚了,他们很惊喜。当然,新郎的背景是必定要问的,我笼统地说了一下,妈妈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的,她很严肃的说:“要么是在骗你吧?”从我小时候开始,他们就确信自己的女儿会嫁个好人家,但Nick Tse可能比Lyle更接近他们那种“好”的定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吧,谁知道呢,自己来看吧。更没敢说自己怀孕了,要是说了,他们一定更加确信我是被骗了。
2006年一月,婚礼前两个礼拜,我爸妈终于搞定了签证的事情,从上海来到纽约。他们被安置在Park Avenue和第38街交界处的一间精品酒店里,我也退租了布鲁克林的公寓,暂时搬去和他们同住,直到婚礼那天。
44) 孕吐 & 婚前协议
在准备婚礼的同时,两件恶心的事情也在进行,孕吐和婚前协议。
自打误了那个星期三的手术预约之后,豌豆大的、小恐龙似的Caresse在黑暗里逐渐长大。我对怀孕一向没有什么兴趣,也一无所知,家庭与健康频道的节目给我上了第一堂课。第八周,我知道它大概有一颗蚕豆那么大了,长着一个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眼睛是个黑点,鼻孔和耳朵是四个洞,身体上长出的幼芽将会变成腿和胳膊。而且它开始心跳了,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下!甚至可能做了第一个动作!只是我感觉不到。
我仍旧觉得乳房很胀,有的时候还是会肚子痛,医生说那是因为子宫在扩张。平躺着的时候,小腹会变得温热而紧张。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英文里面把孕吐称为“morning sickness”,因为从早到晚,我都像个得了绝症的人那样头昏乏力,恶心呕吐,胃里几乎留不住东西。我心情不好,脾气也变得很坏,很少有食物对我的胃口,总是嫌这个了,那个又太腻,或者就含着眼泪什么都不吃。
Lyle并没有像通常的准爸爸一样鞍前马后的殷勤伺候,我也知道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心情不好,他会哄我一下,再多就没有了。像从前一样,如果见了面不开心,他宁愿不要见,反正有的是可去的地方。不过那段时间,我也无所谓了,太难受了,我更喜欢自己一个安安静静的难受。而且,他的出现总会带来意外的情绪波动,和更多的呕吐。
第十一周,Caresse长到一英寸半长,7克重,完全成形了,皮肤是透明的,手指和脚趾已经可以分开,微小的动作舒展而又优美,按照书里说法,有的时候,它还会打嗝吞咽。一天早晨醒过来,我告诉Lyle,我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了。他把早餐送到床上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紫红色的大信封,对我说:“婚前协议已经准备好了,你可能需要多一点时间权衡考虑,我想最好尽快给你。”
我一时语塞,打开信封来看,里面是十二页厚实的A4纸打印的文件,约定了离婚或者配偶(也就是Lyle)死亡的情况下我能享有的财产权利和抚养费。林林总总分为十几个章节,包括对配偶财产的权利,继承祖传住宅之权利,享有基金滋息之权利,继承家族津贴之权利,作为法定继承人的权利,作为配偶财产执行人及管理人的权利,等等等等。
我草草看过一遍,抬头看着他,说:“我会请人帮我看一下,什么时候要?”
“婚礼之前随时都可以。”他回答,又补充说:“你不用太当真,就是个惯例。”
“怎么能不当真?”我反问,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上面的条款差不多有一份劳动合同那么多。”
下午,我约了一个打过几场离婚官司的同学帮我看那份东西。她告诉我,这是一份堪称范本的婚前协议,滴水不漏,条件开的也很公平。之后我们一起去剪头发。从洗头的皮椅子上起身的时候,我扶了一下腰,动作有些不自然。她看在眼里,很快就恭喜我,已经有相当于她一年半薪水的奖金入账。
在我父母到达纽约之前,我在S&S事务所的一间会议室里签了那份协议。三十二楼,一个多月之前,在同一楼层,我被解雇了。有两名律师在场,但都是代表Lyle的,我代表我自己。旁边甚至有人在操作一架手提式数码摄像机,录下整个签署过程,好证明我不是受胁迫的。
尽管我知道所有这些条款,见证人,这些形式,都是一次又一次恼人的诉讼之后的亡羊补牢之举,尽管我受过法律教育,我就是不喜欢这种方式。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被轻易改变,就好像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Lyle,也不能改变我。但内心里,我愿意为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尽全力迎合他,改变自己,如果那样东西还在,我会一直迎合下去。不过如果有一天,那些东西不在了,没有什么可以给我补偿,也没有什么可以留住我,无论是钱,地产,还是滋息。
45) 两个家庭
Lyle的家庭结构很简单,近亲不过三个人,他的外公Gerard Baker,母亲Nicole Erasmus,妹妹Cheryl…Ann Walsh。我没写错,就是四个人四个姓氏,继承来的,或者结婚后改的。
Gerard很大年纪了,我不太清楚他的岁数,不过他曾经告诉过我,按照中国人的算法,他跟我一样属猴子。我们接触不多,但他可能是那三个人当中比较好相处的一个。而照Nicole的说法是,他是老糊涂了。我猜他曾经也和菲兹杰拉德笔下的Anson Hunter相似,差不多生活在同一个年代的纽约,整个世界铺陈在面前,而他挑剔漠。不过现在,Gerard每年都要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为了他的缘故,甚至考虑过到加勒比海地区办婚礼,只是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那是“演员和流行歌手偏爱的方式”。这话出自Nicole之口,马上得到Cheryl…Ann和婚礼策划师的附和。
Nicole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巴黎读书,毕业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新闻记者。时间很短,差不多就是一年零两个月。发表过的文章做成一本精致的塑封册子,如今已是打趣说笑的话题,只因为文章的主题大多是关于罢工、劳资问题和阶级冲突的。显然打那之后,她的生活方式和想法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那段经历多少让她认识了一些文艺界的人物,之后她没有再工作过,在几个社团挂了主席或是秘书长的头衔,组织读书会,慈善演出和拍卖会。
Cheryl…Ann的经历要简单得多。在纽黑文读书,毕业后跟着母亲做些社团工作。二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在四十七街做生意的南非人Jaco Walsh。她花了一年半跟他结婚,七个月之后离婚,得到了论抽屉算的钻石和有色宝石。
不知道是谁说的,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专门帮人解决家庭问题是治疗师?还是社会学家?如果是后者,我爸应该更能理解这句话。他是社会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所二流大学的社会学老师,不过,就算是他,恐怕也很难想象,这样两个家庭如何“结合”。
当我说起我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医生的时候。Nicole还一本正经的问我:“你母亲是哪方面的医生。”我老实回答:“遗传学。” 我笑着猜想,出现在Lyle和他家人脑海里的是怎样两个人:剑桥城那些穿花呢西服的学究,和权威干练的女医生?
而现实是,我爸四十岁上评上副教授,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认认真真的学术研究,至今仍旧是副职,在学校上没什么人听的关于品德伦理的公共课。妈妈在一家区级妇产科医院混日子,靠几台进口仪器回答所有遗传学问题。他们住内环边缘上一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骑自行车或是乘公共汽车上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生活的重心都是我,后来也总是在朋友和同事面前说起我。
我没想过要粉饰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妈妈胖了,但还是挺漂亮的。爸爸高大英俊,看起来比一般五十多岁的男人要年轻。甚至会说几句英语,九几年的时候来过一次美国,在密歇根做过学术访问。如果要与之结合的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可能还会处的挺愉快的。不过Lyle,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46)菜单
2006年一月十六日,当我爸我妈穿着一身簇新的行头出现在机场国际到达口的时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我也没有一下子认出他们。爸爸真的去Brook Brothers买了一件肘部镶有皮料的棕色花呢西装,妈妈系着丝巾化了妆。而那个时候,我打扮精致,而且怀孕已经三个半月,自己天天照镜子还不觉得,原来的衣服也都能穿,但肚子已经有点看得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问题,他们熟悉的那个大大咧咧穿着随便的女儿和Lyle眼里的我并不相同。我不是个做作的人,但却不能保证从来没有在那个清高优雅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面前,不自觉地粉饰过自己。就好像爸妈,我从来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要注意打扮,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的穿的比任何时候都体面。在两周之后就要开始的朝夕相处的新生活里,这恐怕是个问题。
Lyle站在我身边,表示了欢迎,接过了行李车。爸爸那几句应酬的话一定是练了一会儿了。妈妈一边说头疼,一边朝我的肚子瞟了几眼,一只胳膊搂着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四个人,加上行李,那天很“自然”的用了一辆加长轿车,直接到酒店。酒店在Park Avenue和第三十八街交界的地方,没有前台,除了设有餐厅和休息室,那里看上去更像一栋高级公寓。Lyle预定的是顶楼一个套间,两个卧室,两个独立起坐间,一个可以眺望曼哈顿夜景的大阳台。我的一些东西已经放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两个礼拜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