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萱摇头,明明从里到外热腾得冒气,心想这真是标准的嘘寒问暖。
“坐一会儿,冷了就回去。”许欢说着,在紧挨她的另外一张椅子里坐下。
“你活得真细致,大冬天还晒太阳。”
他用下巴比了比那棵光秃秃的樱桃树,“你让那树一冬天不着光,看它能不能活下去。这点上,人跟植物一样,得接地气,见天光。”他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眯眼感受阳光的热情,倒比葛萱更像在疗养。
正午光线充足刺眼,葛萱以掌横在眉前,微仰着头,看许欢被强光浸泡的脸。他皮肤闪光,细小绒毛也被照得清晰无比,模样略显稚嫩。嫩得让人怀念。
许欢不用看也知道,投注在他身上的不仅是阳光。“你想起什么了吗,小葛?”
葛萱干笑,“我只是骨折,又没摔着脑子。”抬起沉重的石膏,撕着边缘戗翘的纱布纤维,“今年也过得好快。”
“明年这时候你该在大学里了。”
“按我们老师说法,我要悬了。她说我耽误的这一个月课很关键,让早点去上学。”
“你们现在还有课没完吗?”
“……就是说这个月复习很关键。”
“我说么,该开始复习了,下半学期就是天天考试。一直考到你闻着卷纸油墨味就想吐,吐啊吐啊又吐习惯了,这时候就可以上考场了。”
“真夸张。”葛萱一点也没被吓到,晃悠着两条腿,“许欢,你怎么没考大学呢?”
“我也是来了场病,耽误一个多月,不过我是高三下半年的时候,正赶上考试,少考了几回,还没习惯。一上考场,又吐了。”
“说真的呢。”
“真的。”
“他们说你根本就没进考场。”
许欢被驳得失笑,“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会拆台。”
葛萱嘻嘻一笑,两手在膝盖上拍拍打打。“好在是冬天,夏天要这么焐一个月,还不得发了啊。”
初冬的日头并不算太冷,许欢穿得单薄,坐了近两个小时,丝毫不见瑟缩状。他以前是个胖子,脂肪层厚,很耐冻,后来虽然瘦下来,不多穿衣的习惯却留下来。他以前脖子上一圈的肉,低不下头,到现在,也总是昂着下巴。他以前块头大,会为她挡阳光,现在仍是坐在上风处,为她遮风。可是他瘦了许多,风从他身侧经过,吹了过来,不过吹不冷葛萱。
葛萱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妈妈说过的话,老师讲的东西,自己见过的人,总是记得很深刻。初见许欢时没认出来,因他外形变化太大,可终究是有印象可寻。
袁虹有句口头禅,说这世上“没有不相识的仇人”,是教育她和小棠在与人起争执时,多想想自己身上的原因。葛萱起初不知许欢为何时时指责她记性不好,但她相信这指责不会无缘无故。中考结束在学校偶遇,得知他只比自己大五岁,那么两人便在一所小学里同期出入过。
望着逆光的许欢的脸,葛萱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曾仰视一个体贴的护班生,他的脸也是这样明暗参半,并且不管他是胖是瘦,烈日下的笑容没有变化。
很庆幸被他记得,没有错过。
葛萱不迷信好运,只有珍惜,才能不失去。这个下午来得正好,有风,能吹散脸上的热气,“许欢?”
许欢蓦地睁开眼,看看她,侧耳倾听时,眼珠转到了眼角,看不见葛萱瞬间的脸红。
“我喜欢你……”她低着头。
“电话。”他确定听见了铃声,往起站,一条手臂勾着她的腰,把她也带起来,这时依稀听到她说话,动作停滞,“嗯?”
葛萱说:“……电话。”扶住他的肩膀,跳一下,站稳。
又一阵微风,葛萱扯碎落了满地的纱布碎屑,混杂了蚊蚋细小的表白,一同被掀走。
电话一来就是两个,先是早上说要去找江齐楚的那个同学。到底是没听阻止,去了江家,而后没敢进门,到电话亭打给葛萱,吞吞吐吐地说:“江子他家好像出事了,我看大门框上挂的黑布白花……”
再说了些什么,葛萱也没听清,握着电话被许欢瞧出不对劲。
按了挂机键,许欢抽出她手里的话筒,不等放下,铃声又响,惊得他一缩手,电话被接通。
袁虹叮嘱葛萱老实在家待着,压低声音又说,“你江叔没了,我和你爸过去看看,晚点回去。小棠要到家了,让她先把饭焖上。”
葛萱点头。
袁虹看不到,电话里着急,“葛萱儿?听见说话没?”
葛萱答说:“知道了。”话一出,鼻子忽然一酸,掉了眼泪,“妈,江楚怎么……”嗓子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袁虹却道说的是“江叔”,听出她在哭,也叹一口气,“谁知道了,这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当人们还是个婴孩时
江盛请一群生意上的朋友吃饭,喝完了酒,一行人去洗澡放松。澡堂子他里一跤滑倒,半天没起来。等同伴发现异样的时候,人已经过了抢救期,死因是原发性脑出血。
短短数语,交待完一个人的生命。
才四十岁。
葛萱不懂感慨人生苦短,眼泪来得那么凶,是倏忽知晓了江齐楚说不出的悲伤。他说:“葛萱,你好好的。”担心她,却无力前来探看。葛萱稍有觉察,总不至联想到这种情况,当时竟没多关心一句,对于丧亲之痛的江齐楚来说,她会不会太冷漠了?想着虽不能前去悼唁,至少也打通电话劝慰。可电话拿起来,连号码都拨不出去。
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或者她颇擅长哄人开心,然而对这时的江齐楚,她要做的,应该是逗笑他吗?面对“节哀”之辞,他定然会点头应承,那份哀伤,又岂是言语能制止。
想为他做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很是折磨。
已故之人不好多加言论,葛冬洋和袁虹自从江家回来,染沾肃默,家里气氛有几日沉闷。葛冬洋素来贪杯,吃饭就上二两白酒,是几十年的习惯,江盛突兀的去世,令他足足收敛了好一阵子。袁虹还是在饭店里忙碌,一次和隋艳金说起江盛,相对唏嘘。
隋艳金问:“二姐,你信不信命?”凑近来小声说,“我就觉着人这一辈子,该多该少,是天定的。咱说这老江家,多少人眼红,现在人没了,看出来了,啥用啊那些钱?现在一寻思,那钱来得多玄啊,感觉就好像说,几年功夫,把这一辈子的都给花完了。”
她这话虽然不好听,挑起理也似乎对死者不敬,但却诚实没恶意。袁虹其实是信命的人,冥冥中太多东西解释不清,归结到因果循环,则说得通一二。隋艳金恭维一位大仙,说曾为蒋璐求过一卦,据称批行运奇准。葛萱也正是考学的当口儿,又连着惹了些小灾小难,袁虹也去问了问。结果如何,没告诉葛萱,只笑说:“人说你这两年儿都不太好。看着办吧,轻点儿作。”
这个“不太好”的涉及面究竟有多宽,葛萱理解不出,自己最近比较倒霉,倒是切身体会的。脚伤在十来天的时候,出现严重复原反应,伤处特别痒痒,手伸不进去抓,急得咔咔直挠石膏,心理上缓解一下。江齐楚来的时候,她刚翻出来妈妈织到一半的毛裤,把织针抽下来,贴着石膏内壁捅下去抓痒痒。听见后院异响,是锁头和门鼻刮蹭的声音,她家大门的锁头时间久了生锈,每次打开都很费劲。葛萱纳闷这种时候会是谁回来,掐着织针蹦出去看,才蹦到方厅,就见江齐楚开门进屋,拎着一串钥匙,上面拴着葛棠的那个七巧板钥匙扣。
他的小平头长了不少,穿着平常一样的深色衣裤,脱了外套,露出左臂上一道黑色孝布。不知是否头发长长的原因,一张脸显得很瘦,下巴尖尖,但脸色很平静,还是平常那个沉默寡言的江齐楚。葛萱摇摇晃晃站着,隔一道厅门看他,仅仅是半月没见,心情却有着难以形容的小小波澜。
江齐楚过来扶她,表情无奈,“就怕你下地开门,还特意去学校找小棠拿钥匙。”
葛萱是习惯性地咧嘴回应,想想不对,笑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他转移她的尴尬,指她手里的工具,问,“织毛衣?”
“不是,脚可痒痒了,可能是石膏给焐的。”
“痒痒是长肉了,忍一忍就好。”
葛萱惊骇,“没伤到肉啊……骨头里面还长肉?”那好像是螃蟹。
江齐楚从她手里抽出织针,“你别乱鼓捣,再戳坏了。”她是确实缺乏医学常识,认真得让人失笑。
那笑容虽非勉强,可到底也没那么畅快,葛萱垂下头,不忍正视。
江齐楚随手拍拍她的发顶,“没事儿。”倒像是在安慰她释怀。
可这二字说出来,他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坦然。这些天从震惊到悲痛,从到尝试面对到接受现实,始终是以“不得不”的心态承受这些。他怨恨前来处理后事的母亲,怨恨他爸那群迟钝的狐朋狗友,他在灵堂上大发脾气,除棺材和遗像,所有东西砸了稀烂,吼劈了嗓子,赶这些人滚蛋。但是没人怪他不懂事,他们都纵容他。
纵容他亡父之痛,纵容他是个孩子,纵容他一个没有家的孩子……
哀怨、悲愤,悲哀在前,是起因,直怨到无可怨之物,无可恨之人。火化时烟囱里飘出浊烟,徒剩悲哀。那是真正的难捱的情绪。因为无从发泄,只能去习惯。习惯了没人对自己大呼小叫、指手划脚,之后就好了。这一过程,是无可预料的漫长,尽管他是知道的,慢慢的,总会习惯。
就像对葛萱说的那样,没事儿。
她眼圈一红的模样,比连日来听到的全数劝解都管用。江齐楚这一眼之间,方明白悲哀的无用,恐怕只会使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也染上这份情绪。母亲担忧的神情忽而浮现,他眼眶微热,转了个身背对葛萱,弯腰去看边桌上的玻璃缸。密密麻麻的小鱼在缸里游,他把眼睛睁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