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埋首拾掇桌上润湿的笔墨,然后从面前一堆纷乱的纸笺下面抽出一件物什放于双膝上,由于她下垂的袖袍的遮挡,我看得不甚清楚。
“你是不是还隐瞒了我什么事儿?”男子感觉敏锐,狐疑地问道。
女子没有立刻应答,只是抬眼注视着男子,良久,方才娓娓说道:“前些日子,我让颜琦在族里的封邑为你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你不用担心暴露身份的问题,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晓的。”
“没人知晓?倘若只有五十年的时间,我能说自己是修行者;一百年的时间,我能说自己是即将得道的修行者;然而,再往后呢……是被视为妖魔驱逐,还是被当做鬼神敬畏呢?你知道吗,千百年来,我一直在思索同一个问题,那些终日对着我的真身膜拜祈愿的族人,究竟是敬我多一些还是惧我多一些呢?”男子冷笑,语气中带着贯有的嘲讽,他稍加停顿,语调上扬,继续道:
“我既然离开了,就没打算再回来,但是,倘若你让我进你颜家的大门,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不稀罕你向皇上讨来的这个复姓,你重新帮我冠个‘颜’姓,好不好?”说到最后,男子的言语间竟流露出了渴求之意。
女子再度沉默了,我注意到她原本不住摩挲膝上的不明物件的双手停了下来。
“姓不姓‘颜’,对你而言,重要吗?”女子叹息,垂下了眼睑。
“重要!我不想再听敷衍的话,我只想听你的回答!你说你肯让我入颜家的门,你说你肯永远陪着我,你说你肯……爱我。”男子的眼神坚定且灼热。
突如其来的表白,任性而肆意,却又率直且真挚,他直勾勾注视着女子,大有将一切置之度外的狠劲,只是身侧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不小心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但是,女子并没有发现他的怯弱,因为她阖起了双眼,没人知道此刻的她在思量什么——女子不语,男子不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男子整个身躯都开始轻颤,但他的目光仍是牢牢胶着在女子的身上。
既然害怕答案,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寻求答案呢?!我想不明白——心中升腾起微妙的感觉,一时之间,我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
终于,女子睁开了瞳眸,眼神清明异常,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瞬间,我冒出了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地拢起眉心,只听她以无波无澜的语调说道:“你想要答案,我就给你答案,只是我不保证那会是你希望得到的。”语毕,她将早已在她掌中捂热的物件平放到了桌面之上。
一个方形器物,外表虽填涂了髹漆,却没有任何雕饰与镶嵌,看上去平淡而朴实,既不是古物,也不是宝物,值不了几个钱——我失望地撇了撇嘴,刚欲挪开视线,目光凝住,微微倾身,在一番细细的打量之后,我的上下眼皮撑开了前所未有的广度,接着,我咬牙切齿地开始爬窗。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白消耗我过多的神经递质,导致我的大脑皮层产生大量的多巴胺、5…羟色胺、乙酰胆碱、去甲肾上腺素等,最后形成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能把我折磨到这份上真是了不起啊——这个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的木盒!
“时间是个宝贝,它能冲淡世间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迹,待到尘埃落定时,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女子以极为平常的口吻陈述道。
“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男子似乎脚下一软,往后跌退了小半步,靠在了门柱上。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女子语气平平,却不是从容,亦不是深沉,更像一潭死水,缺乏生机。
“你在逃避,你在骗我,我不信你对我无情,我真的不贪心,我不求你有多爱我啊!哪怕只有我爱你的万分之一,就算让我散尽全部的修行,我都二话不说照办!”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向女子,远远的,他朝她伸出了手,一脸希翼地望着她。
“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仍执意沉溺于万劫不复的情爱之中呢?只因为你活得太寂寞了,想找个人陪伴身边吗?你根本就是在作践自己!”女子的声音清冷而残忍,她不动声色地垂眸,没有坦然地迎视男子。
“我就是犯贱,你不爱我,就杀了我,我知道你有能力致我于死地的,我死了,你跟我,不是都解脱了吗?!我真的害怕,怕孤独一人度此生,死在你手里,我不会恨你,我只会感激你的!”男子发狠地说道,双眼空洞。
“你是我族里的至宝,我怎么会杀你呢?你听我的话,潜心修行,早日登入天道,这样才不会辜负你一世的机缘。”女子轻柔地说道,眼中闪过不忍。
“到头来,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天理,你的因果,你的族人,没有我,还是没有我……天下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呢?为什么啊……”接下来的话听不清楚了,男子的语气越来越虚弱,不再有先前的强势与激烈。
“你不要这样子……”女子站了起来,抬手欲扶男子,但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很快就收了回来,转而拿起盒子,生硬地说道:“我把我的答案放进了这个盒中,但不是给现在的你看的,他日……倘若你还想知道这个答案,就取来看;倘若你忘了,那就不要再忆起,任凭时间将一切掩埋吧。”
“你的答案?那刚才的不是……”男子恍惚地问道,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了。
“这个盒上,有我布下的血咒,只有身体里流淌着颜氏血液的修行者才有资格触碰它。你应该知道,族里修行者的人数在锐减,以后……只会更难出修行者。目前,颜氏一脉在世的修行者只有我一人,下一位颜氏的修行者究竟何时会诞生呢?也许十年,也许一百年,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女子的黑眸深不见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不是要给我的答案吗?”男子迟疑地问道。
“我知道你的性子倔,凡事都要刨根问底,但是现在还不到揭晓答案的最佳时间。我会亲自把这个盒子放入族里的宗庙内,待到时机成熟,你一定能看到我的答案,至于,要不要浪费时间等待,由你自己决定。”女子的神色死寂,不带任何感情,或者是……不能含情。
“等……为什么还要让我等呢?”男子苦楚地摇了摇头,随即——
“我现在就要知道答案!”男子突然发难,他的身法迅如闪电,由于他与女子距离极近,几乎是探手就能抓盒子。
“血咒,是无解的!”女子无动于衷,冷眼看着男子出手抢过盒子。
遽然间,藏蓝的光以几乎灼瞎我的眼珠的亮度由盒中宣泄而出,一下子,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男子惨烈的悲鸣,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喊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我蹲坐在地上,紧紧闭阖眼睛,双手牢牢捣住耳朵,脑中想象着种种限制级的血腥场景——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不仅仅是对受刑的男子而言,还有作为一名无辜的路人的我。
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时间,只知道男子的声音都喊哑了,然后缓缓衰落,渐渐地只剩粗喘,最后……就是一片清净了!
不会翘辫子了吧……我试探性地半睁一只眼,发现蓝光已经消失,拍了拍胸口,同情地望向地上的男子,然而立刻的,我弹跳而起,不可思议地盯视男子,只因为——
他根本毫发无损,只是昏了过去!
有没有搞错,没事叫那么难听干什么?荼毒路人的听觉,很好玩么?!
我正想靠前仔细检查,就见女子弯下了身子,先是将男子散乱的青丝拢至肩前,接着把他抱了起来。
细碎的脚步传来,然后就见一位青衣女子冲了进来。
“族长,出什么事了?”青衣女子额面布汗,气息不稳,可见跑得甚急,待她看清屋内景象,惊讶地问道:“‘阴阳卜’怎么了?”
“他只是中了我的幻术,三天后就会清醒,我希望,他能牢牢记住这个……痛苦的教训!”女子将男子轻缓地放在软榻上,自己坐在了他的身畔。
“族长,您对‘阴阳卜’会不会太狠心了,您明知他对您……”青衣女子讷讷说道。
“颜琦,你别再称我为‘族长’了,今天晚上的禅让仪式之后,你就是新任的族长了。”女子漠然地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青衣女子果然就是之前他们热烈讨论过的“颜琦”,其实,从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刺青就能猜到。
“族长,您真的要毁……毁誓吗?”显然,毁誓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要不,颜琦也不会磕巴了半天才挤出那两个字眼。
“我不是一个好族长,对不?从古至今,第一位毁誓的族长啊!”女子自嘲地扯动嘴角。
“族长,您千万别这样说,您是一位伟大的族长,真的!”颜琦一脸哀怮地注视着女子。
不同于颜琦的沉重,女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继任族长之后,别忘了让族人继续找寻蛊物——必须是蛊物自愿回族里,它自愿立誓认主,要许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护它修行!”
“谨遵族长令。”颜琦叩首。
“你别忘了,我是突染瘟疹而殁的,谁问你都不要动摇,不管是皇上,还是……他。”女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榻上的男子。
“其他人都好办,只是‘阴阳卜’……他不会相信的。”颜琦笃定地说道。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他能感觉到我的‘气’消失了,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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