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东坐在半旧的布沙发里东想西想,秦昭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常便装出来,就去厨房里切了一个小西瓜,一手一个拿进客厅,把半拉西瓜搁在欧阳东面前的茶几上。
“我不渴。”这更教欧阳东惊讶得手足无措。
秦昭也不理他,就坐在茶几另外一边的沙发里,把手里的半拉西瓜放在腿上,用小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剜着西瓜瓤。她也没有吃,只是用不锈钢的勺子从内到外地把殷红的瓤子剥离开,再细细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她不说话,欧阳东自然更找不出话说,房间里只有头顶的吊扇嗡嗡地转动着,在燥热的小客厅里卷起一股股闷人的热风。这热风里还夹带着屋外的尘土味、屋子里老家具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寻不出话题又耐不住这份沉静的欧阳东坐在那里直发怔。面对秦昭,他觉得自己不象来这里做客,倒象是来受罪。他估摸着,那些被人说媒的姑娘小伙第一次去对方家里做客人,也就是他现在这份感觉——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女朋友哩?还在西藏?”剜着西瓜瓤的秦昭头也不台,冷不丁地问上这么一句。
女朋友?还“你女朋友”?谁啊?一时走神的欧阳东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粟琴哩。殷家两母女都见过粟琴,不过他可没说过粟琴就是他女朋友,可这事他还不能老解释,越解释吧,人家还就越当是那么一回事。这让欧阳东不胜其烦。
“她现在不在西藏,好象在北京,参加什么藏药的展览会还是什么的。”欧阳东盯着饭桌旁黑漆班驳的椅子说道。他脸色有点发红。这倒不是因为屋里气闷,而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在琢磨这小小的房间里哪里来的那股子清香,待他弄明白这气味的来源,他的脸就有些发烫。幸好,一心一意对付西瓜的秦昭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这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你们分手了?”
“差不多吧。”欧阳东的回答模棱两可。老太爷做证,他和粟琴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说得上“牵手分手”?不过既然她这样说,“分手”就“分手”吧。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这话让欧阳东瞠目结舌。自己几时做过对不起粟琴的事情了?她对不起自己才是真的。先是硬生生搬进自己家,把自己和她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然后又自作主张给自己揽进三个房客,让自己连块清净地都找不到,她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给自己留下一大堆麻烦事,要不是她擅自做主仿冒自己的签名定下那三份合同,自己能落到现在这田地吗?一套舒舒服服的好房子,现在倒好,都快成那三个房客的家了!
“你不说话,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一肚子心思牢骚的欧阳东登时被秦昭这话给打哑了。秦昭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责难,或者还有别的,不过欧阳东现在可没心情去想那眼神里还包含着什么更深远的意味。
这个黑锅可不能背!
欧阳东正想把事情前后的经过解释给秦昭听,殷素娥已经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蔬熟食饮料回来了。他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看着秦昭那清澈得有些鄙夷的眼神,他咬咬牙,估计现在在她心里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小小的厨房里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忙碌,自忖帮不上什么忙的欧阳东就呆在客厅里看电视,秦昭和她母亲一样,套着个小围裙摘菜洗肉,又把好些天没用过的锅碗盘子什么的都挨个在清水里涮一遍,就听母亲说:“小昭,刚才我回来时看见你高二时的班主任吴老师,”殷素娥利索地把一条大鱼剔掉鱼刺,又宰成三公分见方的一块块鱼肉,秦昭在一旁捣腾着高压锅。“她看见你东子哥来了,在楼下拉着我说了好半天话。”
“又想把哪家的女孩说给欧阳东吧?”秦昭一听母亲的话就知道下文,“你看见高压锅的气嘴子了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气嘴,“您就省省心吧,他一个踢球的,也算是明星了,身边还会少了围着他转的女……女孩?这些事您可千万别管,弄不好,您就两头不讨好。他们这些踢球的……”毕竟是在母亲面前,有些话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出口,秦昭只用几声冷笑表示自己的想法。
女儿的话让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她想了想才说道:“东子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他这人本分,不会去做那些事情。”殷素娥为欧阳东做的辩解和开脱有些苍白。
秦昭撇撇嘴,懒得和母亲争论。刚才她还用这些试探过欧阳东哩,那个家伙做贼心虚,连一句辩解话都没敢说。
“吴老师这回介绍的是她侄女,在市上的防疫站做会计,还不到二十五岁,人长得漂亮俊秀,也勤快能干,身高也合适,有一米六八哩,和东子走在一块儿也般配;”她说着,啪地一声拍掉秦昭手里拈起的一块兔肉。“就知道吃!妈和你说正事哩。你说,这回东子会答应见见面吗?”
“我看难。我听他那个去西藏的女朋友说过,欧阳东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不过那女的现在到上海打工去了,好象是他的校友,以前还是莆阳电视台一个什么节目的主持人吧,人挺漂亮的,又很有气质。”
“我怎么没听东子说过?”
秦昭白了母亲一眼。这样的事情谁还会天天挂在嘴边呀?
吃饭时,殷素娥总算没提这件事,不过她问了很多欧阳东的事情,包括粟琴给他惹下的那堆麻烦事,罢了她说道:“这女孩做事太任性了,要是娶回家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哩。”
母亲的话立刻招来女儿的白眼,欧阳东就苦笑起来,按他的经验,接下来又该给他介绍一个正经对象了。他能理解殷老师的苦心,在她心里,自己就算是她半个子侄,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自然需要她来亲自过问。可问题是,眼下自己真是压根儿就没这个心思,他还不想这么年轻就被婚姻舒服住自由的手脚,他才二十五岁,正是能踢能打的好岁月,他心里还有个不想也不敢对人言说的理想哩。
那是个什么样的理想哩?
自然是再进国家队。
欧阳东也知道,上一次他侥幸踏进国家队的门槛,那是因为好些个国家队队员都有伤或者有重要比赛,无法来省城参加集训,他是临时被教练组拨拉进去充数的。可那些没伤没病的国家队队员们在媒体和球迷前的风光劲儿给他很大的刺激,闪个不停的闪光灯、球迷举在手里的小本子、被一声声高声呼唤着的名字……还有每天都能在电视报纸上看见的模样和名字,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国家队的新丁能比拟的。除了本地的一家电视台对他做过一次简短的专访——好象还一直没播出哩——就只有莆阳电视台和慕纯江日报来找过他一回两回,媒体追逐的对象是那些成名的大牌。连辽宁队上三个队员都受到比他隆重得多的待遇。这更让欧阳东不忿,辽宁队才被他们洗涮哩!
证明自己,这是欧阳东期待国家队召唤的初衷。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想到“为国争光”这个光辉的口号而轻视他,也不能就此评价欧阳东这个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觉悟,他能够从几个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况下恢复过来,又能从“要我踢球”这种想法提高到“我要踢球”这个认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关心。这是一次思想上的转变,他对足球的认识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挣钱这个目标上了。也许他还有什么想法,可是,现在,我们还无从知晓。
第九章 在路上(六)
当欧阳东起身告辞时,秦昭也抓起了自己的背包。
“妈,我也得回学校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怕早上起来赶不及。”
秦昭这番举动更教欧阳东吃惊,他实在想不明白秦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要回学校,现在都快十点了,公交车也停了,看她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深夜里还骑车回学校吧?难道说这个小姑娘准备让他送一程?
打心眼里说,欧阳东绝对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又实在垮不下脸来扔下秦昭独自一个人走。在两头为难的情况下,欧阳东只好选择沉默。
俩人没走那条到处是陈腐菜叶气味污浊的后巷,而是穿过子弟校和教师宿舍相连通的角门,由校办印刷厂里出来,再走学校的大门直接去正街。欧阳东已经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可抬眼看时,秦昭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沿着街道踱步,他只好和人家说声对不起,扔下嘴里不干不净地冒着酸话的司机,拔脚去追秦昭。
“你不是急着回学校吗?这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看,我们打辆车,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去?”
可秦昭就象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只是低着头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把一颗小石子儿踢得一脚远一脚近的。
欧阳东张张嘴,又无可奈何地闭上。活该他倒霉,摊上这么一个主儿,他泄气地无声长叹一声,只好不即不离地跟在秦昭身边。现在他突然盼望手机响起来,无论是谁打来的,他都能借口有事先走一步,至于秦昭怎么回学校,他才不想管了,省城的治安总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吧?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难道还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临走时塞给她几十块钱的车费。
可手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提包里,安静地就象一个睡着了的初生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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