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孩子的尊师重道,吴尚道的包袱自然是理诚一并背了。
理诚也颇为疑惑,走了三天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了师父。若说不御风而行是怕他受不了,那连葫芦这么便捷的东西都不用,岂不奇怪?吴尚道盯了理诚良久方才问道:“你可想有师父这般的成就?”理诚颇为激动,连连点头。吴尚道却闭目摇了摇头,道:“难,难啊。”理诚登时有些气馁,转而又坚定道:“徒儿知道自己资质差,未来能有师父十分之一的成就也是好的。”吴尚道又摇了摇头,道:“对修行人而言,有你这般上佳资质的恐怕不多。为师说难,乃是大环境。”
正统道门与佛门不同,最忌讳以小术诱人入道。和尚总喜欢说某某菩萨罗汉佛祖显化,有何等何等奇迹,又如何如何殊胜……这些在吴尚道从小受到的教育里都被归于邪教。道无鬼神,独来独往。吴尚道从小不曾见过仙佛圣迹,更不相信那些东西,如此才确立了正信正觉。
此界的修行人不能明悟大道走上正途,很大的原因是这里怪力乱神太多,没了征信正觉,根本上就歪了,好些的走上痴迷小术,更不堪的便加入魔教,追寻所谓的力量之道。
理诚固然有修行人的上佳品质,却也从小见了不少神仙之术,难免心中会冒出小术济世的念头。吴尚道不用丝毫法术,又换了粗布道袍,手摇铁串铃,让理诚举着看相行医的布幡,果然如个寻常野道一般。
经过吴尚道的解释,理诚心中也埋下了正信的种子,再不问方术不论玄功,老老实实跟着吴尚道走街串巷卖卦看病,每rì只赚够了食宿便不接生意,若是没赚够便饿个一两顿也是常有的。
不一rì,理诚忽然道:“师父,这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呢。”吴尚道这才发现之前的官道已经没了,前途坎坷难行,再仔细分辨,原来已经出了蜀中。吴尚道点头道:“你在蜀中还不曾见民不聊生,这一路往长安去,或许还能开开眼。”果不其然,师徒二人很快便碰到了一队队难民,或沿途乞讨,或聚于道旁等死。理诚在蜀中何曾见过如此惨状,垂头赶路,不忍目睹。
吴尚道却优哉游哉,丝毫不见有什么慈悯之举。理诚心中不由疑惑,却又不敢问,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转回肚里。
两人一路到了长安,只见城墙高耸,车如流马如龙,一扫来时路上的赤地千里之sè。成都虽然也是一方大郡,与这天子之都相比却寒酸得多了。理诚看得步子都迈不动了,惊叹连连。吴尚道知道孩子大都如此,也不催他,让他一路磨进城里。
城门口还贴着对吴尚道和孙紫苏两人的通缉令,非但如此,凡是道士必须要先到侍卫营登记在册,然后统一送到京兆府衙,由三位目击证人辨认。其中两个是芙蓉国的掌柜,还有一位却是当了一天导游的乌达。
理诚不知道这事,颇为坦然,写字时还颇为卖弄这些时rì来的进益。吴尚道却有些无奈,知道全是因自己大开杀戒引起的,只得乖乖签了道名,与理诚一并站在城门口,只等到了午时与其他道人一并送往京兆府。
好在看门的兵士见理诚老实,又长得粉嫩很是有趣,又加上那rì行凶的是个青年道士,与这道童必然无涉,便放他上街去玩。吴尚道只说着孩子一个人上街也不是回事,硬塞了金子,买了一块腰牌,算免了京兆府一行。其他道人看在眼里,却没有吴尚道财大气粗,只得乖乖被带去认人了。
吴尚道带着徒儿在京中逛了一路,买玩具,尝胡菜,可说是挥金如土。理诚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低声问师父道:“师父,先生说过,修行人不能在乎这些俗世的东西。”吴尚道笑道:“那是你先生见你小,没说透。修行人要事来应事,事过不随。老子的生活也是十分奢侈呢,主要是坚守本心。”理诚又好奇道:“师父,如何是迷情纵yù,如何又是应而不随呢?”
吴尚道将理诚领到路边,见有几个孩童在家门口玩耍。吴尚道笑道:“把这些东西都去分给小朋友吧。”理诚看了看那些素不相识的孩童,又看了看手里的玩具小吃,颇为不舍。吴尚道见状又笑道:“关键便在‘舍得’两字,若是不舍,便是迷情纵yù了。就如你现在这般。”理诚听了大窘,快步上前将玩具送与那些孩童,满脸涨红一句话都没说便急急回到师父身边。
“世人总说‘有舍方有得’,”吴尚道牵着理诚的手,缓步走在朱雀大街上,“其实对于我们修行人来说,舍了才是得。想你我出生时赤条条,死去也是不带分毫,可见生前追求的那些财富名利没一样真正是你的。你说是不是?”
理诚略有所悟,总结道:“凡是外物皆可抛下,是么师父?”吴尚道点了点,道:“其实这里还有需要与想要的区别,你且先这么记下吧。”理诚垂头寻思,却又被一阵喧哗打断,原来是两人走到了一家肆口,里面正说着前朝传奇故事。吴尚道一把拉起理诚,跨过栏杆朝里走去。
理诚还是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兴奋不已。时近正午,正是小说开场的时候。两人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吴尚道给了铜钱买了一壶茶水两块胡饼,便算是理诚的午餐。理诚倒懂道理,硬是要分师父一块,然后才乐滋滋地听着故事啃起了胡饼。
故事正说到高cháo,只见瓦肆里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粗人,一个个袒胸露rǔ,胸口还刺着苍狼老牛,显然不是善类。那些人直冲向吴尚道一桌,拍案喝道:“哪里来的野道!居然敢抢咱爷们的座位!”
他们这一声暴喝,吓得理诚连忙躲到了吴尚道背后,偷偷张望。吴尚道一手护住理诚,一手抄起茶壶,笑道:“实在对不住,贫道师徒才入的城,不知道规矩,还请诸位见谅。”说罢站起身来,牵着理诚道:“咱们去那边听。”理诚见四周座位都满了,师父正走向墙根,便快走了几步,用行囊拍了拍地,请师父坐下。
此时高桌胡凳在长安已经流行,师徒俩往地上一座便看不到台上说书人的神情了。吴尚道没什么,理诚却有些着急,刚坐下没一会儿便跳了起来仰着头听。还是小二很会做人,并不因这两师徒寒酸而看不起他们,从柜后拿了两个马扎过来请师徒二人坐了,赔礼道:“这些人蛮狠惯了,对不住道长了。”吴尚道连声道谢,不以为意。
小说说的是《吕仙飞剑记》,正讲到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颇有些少儿不宜的内容。理诚听得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却更加疑惑这书里的吕洞宾是否就是每rì要磕头礼拜的吕祖。
“吕祖该当如此。”吴尚道笑着在理诚耳边轻声道了句。理诚心中却更加迷茫了,只问道:“修行人不是不能贪图酒sè财气么?为什么师父说吕祖该当如此呢?”吴尚道笑道:“你到了那个境界便知道了,现在好好听故事吧。”理诚低声哦了一句,又被小说吸引过去。
不一时说到白牡丹被黄龙妖道所诱,吕洞宾飞剑而出,收服了黄龙。台上那小说家声情并茂,引来一片喝彩叫好,只听得底下独有一人大声骂道:“好个屁!”
………【第六十一章 为子心】………
“那吕洞宾算什么狗屁神仙!能比得上我们圣教的圣母么!”之前抢了吴尚道师徒座位的横人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长刀,敲着桌面。
理诚轻轻拉了拉吴尚道的衣袖,道:“师父,他骂吕祖。”吴尚道微微笑道:“便是吕祖在这里,也只得听他骂去。”理诚又是哦了一声,转头看那横人,眉头却挤出一个小小的皱纹。
“你在这里说什么吕洞宾不说我们圣母,就是看不起我们圣教!”那人举着刀上到台上,将刀架在那说书人脖子上,吓得说书人跪倒在地,连声讨饶。
理诚突然故作深沉叹了口气,道:“师父,你不学吕祖么?”吴尚道反问道:“你为何不学?”理诚无奈道:“徒儿哪有那般本事啊?”吴尚道笑道:“等有了本事再出头,那便是恃强凌弱了,与那横人有何区别?”理诚一时语塞,道:“难道咱们就见死不救?”吴尚道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有道是道无亲疏,人有远近。那人从未与我结缘,可说是远得不能再远了,我为何要替他出头?”
理诚的思想在这儿一路上早就被颠覆得七零八落了,只是将师父的话放在嘴里嚼着。过了一会儿见那横人又是勒索钱财又是拳打脚踢,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拉着吴尚道要出去。
吴尚道明知此时若逼得太紧,徒儿幼小的心灵或许会被带上另一条路,也乐得随徒儿出去。只走到门口,理诚突然道:“师父,我错了。”吴尚道淡淡问道:“错在哪里?”理诚道:“我错在不该这么走出来!”说罢转身就朝堂屋里冲去,上了台子,举起一个茶碗朝那横人掷去。
众人都以他是小孩子,所以不加提防,见这小小道童居然做出这等以卵击石的事来,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那横人不消说便将理诚剃了起来,也不管他拳打脚踢,重重摔在地上。理诚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痛得晕厥过去。众人纷纷嚷道:“一个孩子也要打杀么!”那伙横人仗刀走了一圈,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那野道!你徒儿伤了我,就想这么走么!”那横人持刀对挤进圈子的吴尚道喝道。
吴尚道也不管其他,从葫芦里倒出丹丸塞进理诚口中。不一时理诚便吐出一小口淤血,眼带泪光地让师父拉了起来。吴尚道旁若无人地拍了拍理诚的衣服,问道:“你可要打还他报仇?”理诚看了看吴尚道,又看了看那横人,摇头道:“只要他别再打那老伯,我不要报仇。”说着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说书人,目带怜悯,与师父商量道:“师父,徒儿想求一粒药丸……”
吴尚道微微一笑,从葫芦里取出丹药,放在理诚小手上。理诚走到说书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