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从料峭的清晨一直等待。沙漠孤村上的清晨啊,微不足道的沙粒形同飞镖,对衣不蔽体的少年施行凌池之刑。天神发怒吧?少年自忖,他确实没有见过如此狂暴的晨风,他只有抱紧经文,低头垂首兀然不动以谢罪。在人声渐稠间,焦灼的身影终于到来。
“真主啊,你原谅小的啊,我罪该万死,我以后不敢,您老人家打我吧,我天打雷劈。”
他虽是怕,但仍想来招以退为进,先消消对方火气,人家大概也不会下手太重。
他闭着眼,扭曲着脸容在等待,他知道小偷被人逮着的下场,拳脚相加自然不在话下,他憋着气,收缩肌肉等待着。
一秒,两秒,多久过去了?没有反应,难道磨刀相向?
“先起来吧。”
神谕般的声音,沉稳而慈祥,充满力量。
他张开眼,永远记得那张脸,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应该便是这个样子了。
阿父啊,想起来不禁又要哭。
阿父问,你为什么要送回来给我呢?如果你把这些东西卖掉,你会得很多钱。
他说,他看到那句谶言,他不想没有吃饱过就死去。
“你读得懂那些经文?”
阿父眼里闪出不可置信的奇妙光彩。
“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只要认真看一下就知道了。”
阿父蹙着眉,仔细打量这个小家伙。
“我真没说谎。”他低声辩析。习惯于说谎,习惯于被受质疑,第一次真诚的说出真相他很怕遭受怀疑,他更怕以后没有说出真相的勇气。
阿父扶起他,捉着他肩膀的双手嵌入他皮肉。阿父眼睛逐渐湿润,呢喃道:是他?是他!
从此,他跟着阿父来到更荒蛮的祖庭,从懵懂少年至刚健青年。
后来他问过阿父,为什么就这样带他入门?
阿父说,因为那晚。
那晚,野店青灯下,阿父写下几个蝌蚪文,问他怎么读?
金刚经。
阿父又用汉字写。
龙。
用漫天花苞的佉卢文断断续续写下几个词儿。
敦煌极地,天池地门
阿父忍着激动,再书下一行。
他端详半天。“不知道。”带点气,羞愧似的。
不!阿父声音有点颤抖。你懂,你都懂!这是我乱写的!
没有经由意识,随手乱涂,不成形的符号,空白的纹路。
阿父说,他是天谕里的注定,这一切是天命,你必须为你所拥有的而去付出。
拥有?桑坦连吃都没有饱过,拥有些什么?
“你的心力、意志。”
似懂非懂的,他从阿父眼中看到的期盼令他不敢再问。他立下决心,从这刻起跟随阿父,改邪归正。
阿父说,还有那次。
那次,将至祖庭,途经极地荒村,孤村野民有吃狗陋习,他目睹一壮汉手持木棍追赶受伤家狗。那狗边悲鸣边负伤而逃,嘴边流下稠黏黏的鲜血,凶徒边恶骂边发狠向前追,在离他不远处一手擒获猎物,木棍朝脑袋打下去,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瞬间消失。不是恐惧,不是惊吓,在他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里,所经历所目睹,有远比这更为丑恶,但是在这一刻心灵所致,一滴清泪惊醒麻木的心。阿父问为何而流泪?他答,为将死的猎物,更为那个无知的屠宰者。阿父说,这一刻,你开始明白生命,终于苏醒。
自此,阿父教他读心之术并让他谨记:你的一切能力只为寻获一件东西,除此以外别无意义。
低着头,他看到岩石上的纹理,一笔一画跳入眼帘,瞬间他了知其中信息——rì光寺。
rì光寺?他吓出一身冷汗,阿父曾说沙漠之上存有一个rì光城,所有秘传之法都在那里,那里便是祖庭!
“阿父,你见过rì光寺吗?”
阿父抚摸着他微卷的头发,笑笑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福份见到,但你能。”
“为什么呢?
“你是为‘龙符’而存在的,‘龙符’就在rì光城。”
“既然没有见过,你为什么相信?可能是传说喔。”
“那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我同样相信我的师父,我的传承。”
“好吧,你相信我便相信吧。”他心里讪笑。“龙符?和圣谕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使命是要传承这个秘密,我的师父也是,千多年了,我想答案很快会出现。”
阿父独居太久真不了解世道,这个时势没有神话。他站起来,伸个大懒腰:“阿父,今天晚上我给你烙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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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阿父说的是真的,否则就是我死了。”桑坦极为不安地审视四周。黄沙之上,极目没有一个人影,他必须跑,向有人回应的地方,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
无际沙海有岸吗?他体能可以维持多久?但必须跑,为了烈rì喘息如牛的呼吸声,焯焯流沙慌燥的灼疼感以尖牙利齿的撕噬作报复,他掏空灵魂,以使意识的桎梏套在肉身,刺激他、告诉他仍然存有。在用尽最后一分体力前,他倒了下来,终于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在说:“找到龙符,去改变一切!”但他的身体在回答:“不可能了,让我的鬼魂去吧。”
头顶,一只雄鹰以矫健之姿张开双翅仿佛为他遮挡酷rì,在清凉之影移开的刹那他想起腰间的圣谕。据说,圣谕的卷轴神鹰的股骨,对着空心处吹奏,那是祈求神鹰的庇护。他在腰间抽出圣谕,把枯裂的唇贴近骨缝,当微如游丝的余气注入骨孔中,他听到天幕撕裂的声响。
云际间滚滚而来的殷殷雷鸣,一阵紧似一阵的压下来。“淋死我吧,总比做死而不化的干尸好。”他闭上眼等待天降甘露,一秒又一秒,怎么还没有下雨?他张开眼,刚才火炎灸烤处冉冉浮现一湾清泉。他揉揉不可思不可议的眼睛,蜃楼?还是临死前的幻象?都不想,只有本能驱使,哪怕逐寸游移也要支撑过去!
他咬着蜃对自己说,阿父,我要改变过去,我要让你复活!
他用自己的身体辗平起伏不起的沙丘,爬至沙峰突然一下失衡,整个人轮转般翻滚下来。跌至谷底,昏眩过后,仿如炮烙般的灼痛。他吐尽嘴里恶沙,撑大眼睛,眼前是一个金黄的梦。没有见到如此柔美的太阳,慈母般的摇曳着正吸吮rǔ汁的水草。这里不是碧落,是碧泉,柔如月,凉如镜,是洞天福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匍匐到水边,只听到“咚咚”的气泡声,脑袋已经泡进水里。身体的每个细胞象海绵一样吸足水份而涨大、软瘫。已再没有力气抗争,弱水三千偏偏是他,不知时rì几多,他感觉用了一辈子来奔跑,再跑不动了,他只有大口大口呼吸着如同让心肺喝下甘露沛泉以使自己复活,不知起伏如山的胸膛能否承受如此剧烈的颤动?不同于逐rì跨父弃杖成林再无遗憾,他不能让自己死去,让圣谕与自己肮脏的尸骨混杂不清,他双手攥紧,实际那仅是游丝般气力,但他感觉到了,右手紧紧握着圣谕,仿佛再松不开结成化石,他方敢长舒口气。这是内心最好的答案,他的使命,他的存有,都为一个筑于虚空,幻若霞蔚的传奇。
闭上眼,耳边咻咻风丝及以被风带走的、不小心划过他皮肤的轻佻沙粒,那些最微细的,从来不曾感受到的轻触原来是最温柔的抚慰,他在尽力平复自己,在死亡的悬崖边,他,桑坦又再活了过来!他慢慢打开眼帘——仿佛感召到一束来自天界的温和暖光,敛羽天使正站在他面前。素净的脸面,象碧琉璃中的月光倒影,清透不染烟火的气息。他笑了笑,仿佛看到故知。不对,这面上有红尘人情的痕迹,是灿若桃华的一瓣脂红落入白瓷盘子,顿时满室嫣香。他眨眨眼,影像忽明忽暗,他看到天使敛起的双翼竟是漫天云霞蔚蒸,这样温婉轻柔迎接他步下天阶;当影像一帧叠一帧地逐渐成形,天使的眼眸陌如凉月,一不小心便被冻僵。他定定神,仰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意识所致,一下攥紧手中圣谕。“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龙羽歌看着眼前这个惊惶失措的可怜人,他就象一头受伤的惊慌小鹿在鲁莽突围。
桑坦眨眨疑惑的眼睛,是圣谕把他带进另一个世界?他摸摸自己的头发,脸,以及受伤的皮肤,好痛!“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里是月牙湾。”龙羽歌看到他手上死死握住的一个卷轴,心在猜忖那是什么?难道他是小偷?他是怎样孤身来到荒漠?
桑坦看见龙羽歌盯着自己的圣谕,他想起来,自己是被追捕的。既然那伙魔徒能摧毁他的寺院,必然不会放弃圣谕,任何陌生人都是威胁!这世界除了阿父,谁是他熟悉?注定他身处的阡陌红尘,交错纵横也只能孤身一人。他将圣谕一把抱紧,嘴里低吟着“不要过来”,他突然跃起,转身急遁。
“喂。”龙羽歌本来想追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个怪人,算了,说不定是贼或者乞丐,走了不要打乱自己的计划,父亲的谶语能否解开就看今晚的天意。
………【05 泪痕上的月牙湾(上)】………
人如蝼蚁,在这个传奇比戈壁沙粒还要多的地方,在这本无字的天书上,在这篇华藻千古的骊文里,人,何异于蝼蚁?不过都是以一己之身来丈量生死之间的长度罢了。然而,竟还有一人,那个不知挑剑几回的大化舞者,竟然,探息到漠漠黄沙那丝微弱呼吸。
如果没有在楼兰见到审判之殿,没有217窟那个冤魂不息的梦境,没有出土的驼队以及那个古怪字谜,龙羽歌又怎会如此荒谬的孤身来到月牙湾,等待证明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如果今晚,真的出现了,究竟应该怎么办?龙羽歌独自一人靠着营帐自问。
眼前这片澄黄沙海,不久将在风雪飘摇中洗去它的烦躁,月牙湾它只管闭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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