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燕姿时代- 第14部分

　　可是现在季都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他只想看看森林外面有怎样的世界。他的心比天高。这缘于他骨子里的骄傲。猫是最独立最独立的，我看得见他表面的笑容与快乐，也了解他从不依靠别的事物，所以高傲得只能寂寞一个人。如果他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去，他会与他身边的人不辞而别，静静的走开。因为他太爱他了。这是高傲孤独的他唯一能表达他深沉似海的爱的方式。季都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甚至能够想象得到他冷静的眸子，细微回首间流露出来的依依不舍。但他最终一定是毅然坚定的转过身，大步大步的向前，去寻找他的归宿。　

　　我相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尽管我的梦不肯再继续下去。　

第三章
飞翔的脚踏车（3）

　　季都和未央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大概如此，所以我再也睡不着觉了。不错，失眠的夜晚很难熬，阖上的眼睑只不过是一道幕布，让我看不到星星月亮还有我那杂乱的房间；就算我艰难的起身关上所有的门窗，将世上的声音全都隔绝在外——可是心中的黑暗狠狠的袭击了我。白天收留的各种念头此刻倾囊而出，细碎的，吵闹着要我回味，那一幕幕的场景宛若星云那样旋转在宇宙中。而我，便成了广阔空间里一粒渺小的恒星，我孤孤独独的尽力放着光和热，以为能够在微弱的明亮中找到一个同伴。不过结果仍是徒劳。一点点飞速远去的宇宙中唯余我，孤寂万年，空白一片。我只好睁着悲伤的眼睛，望向周围璀璨如虹的星云，看它们各自展开漩涡的中心，然后波纹荡开来，一圈追逐着一圈。每一瞬的记忆都铺开在那里面，像电影片断似的，有时快进，有时又停格在那里，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仔细寻找我的过去——　
　　于是我看见里面显出了一座蜿蜒在山坡上的、延绵不绝的古城墙，上面刻了各种不朽的名字，古老的棕色，深厚如大地，而我，则扶着脚踏车站在耸立着的高山上，仿佛在为等待什么应该到来的结局而微笑。我的嘴里呢喃着某个字眼，好像要同不存在的那个人一起越过这个世界——我还来不及去细想，里面的那个我就潇洒的跨上车，扬着年轻的脸庞，伴随清啸的哨声从最高处俯冲下来。长长的石阶一级一级，漫长的重复在脚下；车轮压过忐忑不平的城墙，以至于我不停的颤抖着，连紧握着车把的手都麻木了。而这一切可能还将循环下去，周而复始的——不过我的担心没有实现。在接近天边的那个地方，我轻轻纵身一跃，带着不可名状的微笑。头发被风吹到了空中，悠扬的飘洒着，我带上风拂的速度飞扬在阳光下。看不到彼岸，找不到落脚点，可是那一刻我是解脱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在风中，震撼了我的心：“未央——”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身体彻底与脚踏车分离开来，我以凄美如鸟的姿态跌落向下面的无底深渊，直到破散的脚踏车重重砸在我身上……　

　　……“我们会分开的。某一天，我们会找不到彼此的踪影：或许你在世界的最中央，而我在世界的尽头；又或许你在那片童话的森林里，而我已经去了遥远的天上——但是，不要悲哀，我们还有飞翔的脚踏车。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思念着我，我也会记住我们之间的每个渴望。若是有天我不在了，永远离开了你，我会把我们的脚踏车送给你。而现在，我要带着它，随它一起飞翔，到处去流浪，不停的走下去，万水千山的漂泊。我无法停下来。我带走它，因为那上面有你的灵魂，这样，无论我去了哪里，你便也到了那里；而且你可以一直陪伴着我。再见了，说不定这一别就是永别。”……　

　　……我们手拉着手/翻过高山/越过海洋/跨过沙漠/掠过城市/我们的王子从遥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要来拯救/我们牵着各自的手/大声呼喊彼此的名字/可爱的人儿/幸福的一天即将来临/我们不再是孤单一人……　

　　星云朝我涌来，把我抱在怀中，哼着安眠曲，温柔的抚摸我的头。于是我在母亲般的温暖中放心的闭上眼，沉沉睡去。我要好好睡去，去等待幸福的一天到来。　

　　就这样，季都与未央又回来了。季都要亲自骑脚踏车，所以他苦苦哀求着。　

　　“求你了，我想去森林尽头，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未央很小器，一口回绝。尽管他不否认，和季都一起遨游在风中的感觉比自己一人快乐得多。　

　　“就给我骑一次吧！”　

　　“不要！”　

　　未央转过头嘟着嘴说，丝毫没有注意到扑面而来的危险。可是我看见了。我于是大叫道：“小心啊——”干燥的音符从喉咙里撕裂开来，黑暗它纤巧的手掌再一次覆盖了我的眼。　

　　然后我发现自己从床上惊起，梦魇幻灭了。不过我依然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撞上了一棵满是伤疤的老树，未央的脸与车龙头一样歪；季都因为有未央的保护，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你看，都是你才弄成这样。”我记得未央是这样埋怨的，脸上的血小溪般流着。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翘起的鼻子塌了下去，琥珀色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然后他带着哭腔说，“我们的脚踏车……”　

　　那辆车零碎的散落在地上，每一缕阳光映在上面，刺眼的反射出来。季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甚至听到了命运在强烈的呼唤他。想必他也感觉到了。他之所以想骑着脚踏车去森林的边界处看看，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他将要离开这里——可是未央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在责怪季都。“我们的脚踏车……”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气冲冲的跑掉，没有再看季都一眼。以后他便没有机会了。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都不知道究竟季都是什么时候走的。那之后，他有好几天没有去找过季都。所以当他一看到那辆被小心翼翼组装拼凑在一起的脚踏车时，便知道那一定是季都做的。他寻遍了森林中的所有角落，问遍了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动物，可是它们谁也不承认曾经有一只叫做季都的猫来过。　

第三章
飞翔的脚踏车（4）

　　“不可能，”未央大声叫道，“他前些天还和我一起骑脚踏车，我们飞翔在空中，唱着歌，结果撞上了树，我还怪他弄坏了我们的脚踏车——”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旁边的邻居看了都很不忍心，可也没有办法：“你说你的车子能够飞，那你骑给我们看看吧。”　
　　但是未央无法在没有季都的情况下骑着脚踏车飞起来。那是他们共同的脚踏车，如今它的一半灵魂随着季都的离开而一起被带走，剩下的一半心禁锢在未央的忧伤之中——它还怎么能够自由的飞起来？　

　　于是其他人都说未央一定是得了冥想症，虚构了一只叫做季都的猫，还有一辆可以飞翔的脚踏车——实际上那只是别人丢掉的废铁而已。“他一定是太孤独了，所以幻想有一个好朋友。”大家都这样说，“可怜的未央。”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存在过的。季都，未央，飞翔的脚踏车，在大家的同情声中确确实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是太多人否认了它，它也就被抹灭了。未央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究竟是不是出了问题；到了最后，他完全忘记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季都，只有当他看到那辆旧得没法比喻的脚踏车时，才偶尔会对自己说：“我想去森林尽头。”那是季都说过的话。未央反复摩挲着，以为那是自己的梦想。他无数次站在写满悲伤的山岗上，幻想自己已经到达了森林的尽头，他朝下望，看见的是美轮美奂的风景，有着鲜艳的颜色。可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去森林的尽头，他不会飞翔，所以幸福离他很远很远。　

　　他日复一日的眺望不知名的远处，我在暗处，看不到他脸上各种闪烁不定的表情。不过我明白他的心情，那种被飗风吹得飘零至各处的心情，是他所能承受的最最痛苦的悲伤。他不清楚这种悲伤究竟缘于什么。他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季都，永远的。　

　　就像我永远失去了那辆脚踏车。那是我与另外一个人的回忆。　

　　可是它某一天回来了。　

　　我没有任何预兆的坐在顶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以为这一天同往常没什么区别，照例是一个艳阳天，有成群的白鸽从太阳面前飞过，时不时掠起一阵阴影。就在那迷迷糊糊的变幻中，我萎靡不振的眯着眼，内心中却被一丝激灵困惑住了。因为有车铃清脆的响声幽幽传来——那是遥迢的近乎天籁外的钟磬——我猛然睁开眼，一个浑身是军绿色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嗨，你是不是叫季都？”　

　　我张着嘴，有些诧异的点点头。　

　　“那就对了，”他憨憨的抓着后脑勺，“你有一件快递。抬上来吧。”　

　　两个小伙子于是扛着一只大木箱气喘吁吁的爬上顶楼，“轰隆”一声将它摆在地上。我看到那褐色的木纹箱子，有一种来自远方的熟悉感觉，大概那里面有我久违的好友。我们一定太久没有见面了。　

　　年轻人拿着锤子在上面敲敲打打，熟练的剥开那千疮百孔的封表，一层层拆开来。然后精心包装的塑料薄膜被揭开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依旧如故的脚踏车，那辆能够载着季都与未央、能够飞翔的脚踏车！　

　　“这是一年前，从地球那边不知道哪个热带国家邮寄过来的，什么也没有写，只有收件人——啊，也就是你——的名字。嘿，我们都觉得很奇怪，这世上寄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听说过有人千里迢迢的送一辆脚踏车——脚踏车难道还不好买吗？干吗非得废那么大劲花那么多钱没事找事做？不过好奇心被勾起了，自然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送给谁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说下去，我完全没有听，只是静静的走过去，再静静地看着它。尘封的往事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