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耸耸肩说:“好,好。你还真是急性子呢。”病人就在眼前还不慌不忙的。庸医抬起头,盯住山村的脸。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昨天……已经是前天了,我因为感冒而受您照顾了。”
庸医用右拳砸了一下左手手掌。
“啊,是那个啰嗦着药啊药的上班族吗。你看起来身体非常好啊。”
山村咬紧牙关,右手紧紧地握成拳,憋住怒吼出来的冲动。
“那是你的感冒传染给他了么。他也很辛苦呢。总之先进来吧。”
正房是不输诊所的破旧建筑。咯吱咯吱地踩着地板穿过走廊,通向诊所。刚让宏国在看诊用的细长的床上躺下,一直瘫软着的宏国突然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抽动着鼻子,硬撑着想要下床。
“老实点,白痴!”
山村正和宏国奋战,庸医只在不远处兴致盎然地看着。
“嗯……不喜欢医院吗。印第安人大多数都这样啦。什么来着……noboti shima。”
庸医用奇怪的片假名单词说话。但宏国没有理睬。
“嗯……不是这个分支的吗。感觉上是那样的啊。”
山村无力了。千辛万苦地带他来这里,语言不通就没有意义了。
“连你也不知道吗?!”
行了行了……庸医拍了拍出言不逊的山村的肩膀。
“知道他所在部落的名字吗?”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似乎是有个ya的……”
“哦哦,那个分支吗。好好。”
庸医再次用片假名讲话,宏国终于作出了反应,不再乱动,紧紧地盯着医生。叽哩咕噜地说起片假名单词来。
“嗯嗯……”
医生一边应和着一边听。山村吞了口唾液,注视着这光景。
“那个分支的语言我不怎么用,所以忘掉了,不太明白呢。”
“好不容易带他来,这不是白费劲吗。”听见庸医的埋怨,山村几乎晕倒。不说这一塌糊涂的交流,至少宏国不再乱动了。先前拒绝成那样,现在却安静地让量体温、量血压,听诊器放到胸口也一动不动。
“烧得很严重,是感冒吧。用栓剂,再打一瓶点滴吧。”
屁股里塞进栓剂,宏国仍然很老实。准备好点滴的时候,脸色明明已经变了,但似乎被庸医说服,勉强伸出胳膊。塞了栓剂、打了点滴,不管怎样得到了貌似治疗的处理,山村放下心来。抬头看见诊室里的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点滴大概要打多久?”
“嗯……大概两个小时吧。”
打完点滴就是早上六点,天都亮了。在躺在圆焯ㄉ系暮旯员撸酱遄谠驳噬锨崆岬靥玖艘豢谄�
“这里可以住院之类的吗?”
“打完点滴回去就行了。和你一样,睡一觉就好了。不过他的情况也许会拖得久一点。”
等宏国打完点滴回家,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想到一点没睡就上班很郁闷,但也没辙。
“请问厕所在哪里?”
“啊,在候诊室里面。”
说去厕所是原本的目的,倒不如说是很想抽烟。山村从圆凳上站起身,宏国用挂着点滴的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
“叫你别动那只手!”
几乎在甩了,他仍然不放手。
“因为孤单,所以想让你陪在身边吧。”
庸医悠闲地说道。
“啊?”
“无论是谁,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脆弱吧。”
这么一说,就走不开了。山村无语地再次坐在椅子上。
“咦?不去厕所没关系吗?”
“……没事。”
“憋着的话会得膀胱炎哦?我跟他说你去嘘嘘,好啦去吧。”
山村一直红到耳根。
“不用了。我只是想抽烟而已。”
说出了心声,山村羞愧不已。庸医毫不在意,干脆地说,“啊,抽烟么”。说话声一消失,诊室里古老的座钟喀嚓喀嚓的声音就愈发地响。
“我不太清楚状况,他在那边生活了多久?”
庸医忍着哈欠问。
“两岁到二十二岁。”
“是日本人却和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那个和治疗有关系吗?”
山村挑衅地问。对方胸有成竹地答道,“有”。没办法,山村只好简单地讲了讲宏国的故事——只把自己领养他的经过瞒过不提。
庸医一边“哦~哦~”地回应,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以前经常听说印第安人把人拐走的事,从八十年代起关于日本人被拐带而且是原始印第安人的事就很少听说了。他从开始和你一起住以来没说过耳朵疼或者头疼什么的吗?”
听不懂宏国说的话,也没见过类似身体不适的行为,山村于是答道:“没有……”
“是因为受过一次严重的伤,到城市里经受过洗礼了么。”
“洗礼……是指基督教的?”
山村惴惴地问,他没见过宏国划十字。
“啊,洗礼是打比方啦。以小型部落在森林中平静生活的原始印第安人到了城市里,开始和很多人接触之后,大部分人身体会变差,因为病原菌一下子侵入身体了。就好像在深闺隔离培养的千金小姐被放进狼群里一样。哈哈哈……”
庸医笑了,但山村一点也笑不出来。
“土著不是在像亭子一样,蚊虫等等一大堆的地方生活的吗?说隔离培养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土著对传染病抵抗力很差啊。在亚马孙流域没有天花和结核病。巴西被葡萄牙侵略的时候,葡萄牙士兵还曾把天花患者用过的衣服、床单和印第安人很喜欢的柴刀、锅之类的放在一起,让他们拿回村子里集体感染,死了几万人,是很有名的事件哦。就是今天所说的细菌武器吧。”
山村哑然失语,庸医呼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基督教国家做的好事,神也很吃惊吧。无论什么时代,人的所作所为总是最无情的呢。”
山村和庸医随意地聊着,一旁的宏国径自睡得深沉。脸上的红潮似乎也退了几分。
“他从今以后一直在日本生活吗?”
“嗯,应该吧。”
“语言也不通,真是辛苦啊。”
“辛苦的是我啦。昨天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他却把人家脱光,在旁边狂舞了一整晚。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跳舞?”
“跳了。还一边呜呜地念着。”
庸医抱起胳膊,沉思似地歪着头。
“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他好像是巫师,应该是在给你驱除恶灵吧?”
山村背上起了寒颤。
“我被什么附身了吗?好恶心。”
“以印第安人世界的宗教这么说也行吧。他们认为万物皆有精灵栖息其中。身体不舒服,就是在不好的地方被恶灵附身的缘故。所以身体不舒服的人就会去巫师那里,借助巫师的守护神精灵的力量驱除恶灵。”
“驱除恶灵什么的,怎么可能治得好病呢?”
“那个啊……”
庸医支起身子。
“我也见过很多次巫师为病人治病,不能一概地认为那完全是心理安慰。不承认有超自然力量存在的人很多,不能明确地说出来,巫力也确实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确实……治好过。现在不是把你治好了吗?”
感冒的痊愈确实快得不正常。但山村不想承认这种不现实的事情。
“说不定凑巧是痊愈的时候。”
“不对不对,是他花了一晚上把你体内的恶灵驱除了。一定是这样,必须要感谢他。”
把视线从渐渐凑过来的庸医脸上转开,山村俯视着睡着的宏国。他不认为把人打得快死了的男人,会这么好心。与其说驱除,倒不如说是召来了不好的东西。
“恶精灵啊巫师什么的,是他们的感觉有点奇怪吧。之前他还说过想和住在隔壁将近六十岁的大……阿姨交往。”
山村想让他吃惊,但庸医的反应却是令人惊讶的轻松。
“因为日本人看起来很年轻吧。”
“稍等一下,从一般角度想想吧。她可快六十岁了啊。”
“不对不对,也有可能呢。亚马孙的印第安人几乎都是一夫多妻制,所以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妻子,男人就多出来了。女性大受欢迎,无论是未亡人,还是离过一次、两次、三次婚,有孩子或者有孙子的女性,都完全没关系,都有众多的求婚者。男人……特别是人口少的部落,嫁娶是很迫切的问题,会给刚生下来的女孩戴上护具、从别的部落得来小女孩、到村庄里拐走小女孩。没错,印第安人拐走的应该大多数是女孩。不过近年来似乎改信基督教、只有一个妻子的印第安人更多。”
即使听说了关于印第安人婚姻的事情,山村还是没法接受将近六十岁的大妈。庸医把大拇指支在下巴上。
“虽说有孙子的女人也无所谓,但我觉得再怎么说还是会选择年轻女孩的吧。他难道不知道,在日本独身的女孩很多吗?正巧附近有个独居的女孩子。难道不是让人想早点追到手的那种?”
“那个是指真正的恋爱吗?”
庸医似乎觉得很好笑,眯起了眼睛。
“在他心里似乎没有真或者假。想要、想做了,就是真实,似乎是那样。无论是手足之情、夫妻情义或是为性而爱,都包括在‘可爱’里了。因为是不拘小节的一群人嘛,所以思考方式也很简单。”
莫名其妙……山村想,抬头看了看点滴。还有一半,浅粉色的液体一滴滴地从针尖落下。
“你喜欢啤酒吗?”
“啊?”山村反问。
“啤酒啦。”
“喜欢倒是喜欢……”
医生出了诊室,拿来两个杯子和一个500毫升的瓶子。
“天也快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间啤酒,别有风味哦。”
把杯子递给目瞪口呆的山村,医生满满地倒了一杯。两人在诊室里干杯。庸医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呼地长出一口气。
什么叫一日之计啊。是一天从一开始就浑浑噩噩的才对吧。古怪的老头……想着,山村也喝着啤酒。充分冷却了的碳酸似乎渗进了睡眠不足的大脑。
“你真好啊。没什么人会和我在诊室一起喝酒。人啊,还是需要这种变通的想法的。我儿子死脑筋又不能喝酒,无聊死了。”
是么,山村随便地应道。他反而觉得,喝酒的理由是想法变通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说起来他好像不懂日语,没学过吗?”
“教是教过了……”
“谁教?”
“我。”
庸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不懂他的语言吧?”
“虽然不懂,但是日语单词的话宏还是知道几个的。”
“那么我来教他日语吧。虽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