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炮似的说完,有泽站了起来。
“从今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直接见面了。”
“等、等一下!”
“什么事?”
有泽眯起眼睛俯视山村。
“你自己这样一个劲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会还那二百万的。虽然要花些时间,我会彻底还清的。钱的事怎么都行,你打算拿宏怎么办?照顾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好的,他还不怎么听得懂日语,说话也跟幼儿差不多。直到现在还一觉得麻烦就用手抓饭吃,又没有常识,思考方式还和平常人不一样……”
“宏国先生暂时由我来照顾。如果找不到他的亲戚,还可以以用雇人照顾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有泽斩钉截铁地说。
“说什么照顾他,你不是说过受不了他的吗?”
有泽挑了挑眉。
“这不是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这是受人之托的工作。”
“我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比起把他交给外人,交给我绝对更合适。而且他也跟我很熟了。”
有泽睁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怎么还能把他交给您呢。请您从常识的角度思考问题。”
“宏受伤确实是因为我。我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我会离开现在的公司,换个更正经一点的工作。等宏恢复了健康我就去找工作,分给我的那份遗产已经不需要了。如果能拿到宏的生活费也不错,但如果你说不行,没有也无所谓。”
有泽一脸莫名其妙地歪着头。
“您在说什么?”
“就是说,像一直以来那样,我来照顾宏啦。”
“怎么可能把他托付给您呢。”
“都说了,就这样下去不就行了吗!”
“这不是金钱的问题。我不可能把宏国先生托付给像您这样的人。”
山村咬紧了牙关。
“……‘像我这样’是什么意思?”
“坦白地说,您并不值得信赖。”
山村咚的一声砸向桌子。
“不是说了我会换工作,接下来会好好照顾他吗!”
有泽俯视自己的眼神冰冷得让人发毛。
“您有任何依据能让我判断出是‘好好照顾’的吗?”
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有泽面无表情地再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拿出本来已经收进包里的调查报告书。
“高中二年级时辍学。半年后,在短短数周内数次更换打工的工作对吧。听打工处的人说您‘经常无故缺勤’、‘工作散漫’。不是您自己辞职,而是被辞退的情况非常多。开始上门推销的工作是在四年前,这份工作倒是例外地坚持了下来。公司曾多次受到来自消费者方面的控告,全部都通过私下调停而解决了。您还喜欢赌马、小钢珠之类的赌博活动,还有消费贷款。……这些是事实吧。”
“贷款我每个月都还一些。自从宏来了,我几乎再也没去赌马或是打小钢珠。工作……你大概不知道吧,高中辍学的学历很难找工作,尽是些累的、没钱的工作。”
“就算只有辛苦或是没钱的工作,也有很多人不靠骗人而是勤勤恳恳地工作。您可能认为是学历影响就职,但想学习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嫌晚。实际上,我收到报告说您在当前的公司拿的是超过您同龄人平均水平的薪水。”
山村感觉就像心里被人毫不客气地捣弄。
“你……什么意思啊?别尽说些好听的!”
“我知道您因为母亲离家出走而不得不高中退学。我认为这非常不幸,话虽如此,多年来一直从事欺骗主妇和老人的职业,这能行吗?”
“你想说什么啊!”
“过去的不幸遭遇不足以成为今天松懈的理由。”
贯穿胸口的疼痛令山村从牙关挤出恸哭似的字句。
“从学校放学回家,突然母亲就不见了,你没经历过这种事吧!钱都没留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连能够求救的亲戚都没有。你从来没有这样孤伶伶地被人抛弃过吧!”
山村握紧了放在桌上的双手。
“肚子饿死了。没有钱,就吃不上饭。可是身边的人都在吃东西,吃得理所当然。在他们中间,为什么只有我自己是这样,我的这种心情你怎么会明白!”
“令堂失踪当时,您十七岁。从也有人中学毕业后工作这方面考虑,那是已经可以打工,也明白了事理的年纪。我觉得您的遭遇确实不幸,我也无法推测您当时的感受,但和您有同样遭遇的人未必都会和您选择同样的生活方式。”
“话是没错。也会有人很正派,会正经地生活,可是那样的人都是强者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那么坚强呢。也有像我这样不聪明、没用又软弱的人啊。别否定这一点行不行!”
有泽的叹息令山村感觉胸口像是有针在扎。
“就算听您讲了人生经历,我们也无法继续谈下去。只讲事实吧。您并不适合做宏国先生的监护者。考虑到您和他在一起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今后请不要和他有任何接触。”
有种不停下坠的空虚感,看不到底。无论怎么挣扎都抓不到支撑的地方,只一个劲地在充满不安的大海里向下沉。越来越难以呼吸,山村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直以来自己积攒起来的寂寞还有悲伤,全部被弃如敝屣。山村自己,还有一直以来渡过的人生,全部都被有泽所否定。
“在报告书中,有您是同性恋者的记载。”
空洞的胸口猛地跳了一下。
“报告书中还有记载说,虽然没有向宏国先生求证不好定论,但也无法否定您和他之间发生过那种关系的可能性。”
“……那又怎么样?那可不是强奸,是你情我愿的!”
声音却在颤抖。
“也可以看作是您出于这个目的,才领养了语言不通的宏国先生。”
“我不是说了吗,是你情我愿的!”
山村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这一点我会向宏国先生直接求证。”
“也就是不听我说的话了?!”
“听也无所谓,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我无法信任您。”
“无法信任,无法信任……你就知道说这个!”
“您似乎为我说听也是白费工夫、无法信任等等而感到不舒服,但如果把您和我的立场对调,应该也会有相同的感受。了解了您向来的生活方式,知道您是会轻易欺骗他人的人之后,要怎么才能信任您呢?这么说也许会让您觉得不快,但我认为您的生活方式代表了您的人品。”
有泽站了起来,拿出传票。
“请不要再和宏国先生见面了。也请不要在医院照顾他。今后如果您未经我的允许和他接触,我会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告辞……”
有泽背向自己,脚步声渐渐远去。山村忍不住追上去,抓住正在付账的男人的手腕。
“等、等一下!我、我……”
山村混乱得无法正常说话。
“可以请您放手吗?”
被有泽带着冰冷的、仿佛射过来似的眼神这么一说,山村慌忙松手。
“我……因为……那个……我喜欢宏啊。”
“是么。告辞。”
只留下一句敷衍的回话,有泽走出了咖啡馆。
虽说是十月,外面仍然阳光耀眼。照得眼睛好痛。空气很干燥,飘着些灰尘。山村踏出一步,停下了脚。哪里都不能去,没有地方可去。眼泪流了出来,为可怜的自己而感到悲哀的眼泪。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自己。痛苦也好伤心也好,都只有自己。
在人们纷纷投来讶异的视线的人行道上,山村一直哭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已经掉光叶子的枯褐色的树枝,穿刺似的向灰色的天空伸展。风声也干巴巴的,吹在脸上很冷。山村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慢慢从后面走近医院中庭里的长椅。
从远处观望并且确认过了,他昨天还有前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在落合的儿子说明天出院之后,山村决心要跟他打个招呼。
在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可能是听到了山村压低的脚步声……宏国回过头来。此时此刻,预想中的“无意中再会”的剧本就用不上了。宏国眯起眼睛,注视着山村的脸。山村像数完“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当场愣住,拖着僵硬的步子走完剩下的几米路程。
宏国的左边放着铝制的拐杖。骨头用金属加固,血管也已经缝合。但是宏国似乎还离不了拐杖。
“哟,好久不见。”
隔着拐杖,山村在宏国身旁坐下。
“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宏国目不转睛地看着山村,突然敲了一下山村的手腕。
“好、好痛!你干什么啊!”
说了很痛,他又啪啪敲了两下。
“春 死。”
宏国一边抬眼看着山村一边说。
“怎么会死啊,我不是在这儿吗。”
“有辄 说 春 死。”
山村咋舌。
“有泽居然说我死了是吗。真是漫天撒谎的家伙。”
自从宏国受伤之后,马上就满两个月了。十二月初,寒冷的中庭里没有几个人。宏国在医院病号服外面穿了一件针织的长上衣。
“对了,我已经把债还清了,消费贷款那一部分。人啊,只要去做就总会成功。不过,代价是这两个月我黑白不分地干活干到几乎累倒。”
宏国没有反应。
“你连金钱的价值都不知道,对你说欠债什么的,也不会明白的吧。唉……从现在开始要还有泽二百万,那个才是大头。”
指尖好冷,山村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这里好冷啊。……我说你啊,想不想去南方暖和点的地方?”
山村没有看着宏国的脸,面朝前方说道。
“南方?”
“日本的南方。不会下雪的地方。”
“雪?”
“天一冷,天上就会有白色的轻飘飘的东西掉下来不是吗?摸起来凉凉的东西。你啊,去年才来的日本,还说一定要看雪的。”
宏国不置可否地歪着头。不知道是不记得了,还是没明白这个解释。
“我啊,很喜欢你哦。”
山村用双手捂住了嘴。
“要不要一起去?”
宏国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山村像有人在催似的滔滔不绝。
“虽然没多少可以开销的。呃,‘开销’这个词的意思,你肯定不明白的。我会让你不愁吃的,肯定。”
因为不好意思,山村朝前看以免视线相对,这下却因为害怕而不敢看宏国的眼睛。
“你果然还是喜欢女人的吧?虽然没有正式问过。偏好上年纪的人这一点还是改掉比较好哦。像大妈那样的肯定没什么技巧的,我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