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阁里。
在这样不平静的昆仑城上,剑阁里却有这样安宁的一刻。
姬燕歌从昏暗的长廊里跑过,四方壁龛上、头顶上,历代掌门长老的佩剑忽然一齐低吟起来!
她站在剑阁尽头,从袖中翻出天纪罗开山破壁,果然,在一堵墙后出现了一方暗格。
一张玄银破军太浩弓,七支太浩箭。太浩弓静静地躺在那里。
姬燕歌把弓箭负在背上,只听马声狂嘶,人已直朝玉京城头奔去。
青山弱水。瑶光正与唐厉掌风相对,两人的心神与气息牵制暗斗,彼此共存,又彼此厮杀。这是顶尖高手的斗法。
忽然,只见弱水极渊中飞出一块尖石,疾电似向瑶光打去!原来归来墟人魂魄不散,竟在弱水下积蓄力量,伺机酝酿这最后一击!
瑶光正全心运掌,无暇四顾。
姬燕歌惊道:“瑶光!”当即拔足狂奔,掠到他身前扬袖卷出,欲将飞石击回水中。飞石疾速扑来,在她后心一点,姬燕歌只觉四肢百骸霎时冷彻,和她记忆里昆仑的冬天一样严寒。
归来墟一击瑶光不中,魂魄终于散入弱水,随水东逝。
姬燕歌受过许多伤,但这一击摧断了她的心脉,痛入骨髓。
她剧痛之下仰脖挣扎,已将口中含着的最后一颗紫金忘虚丹吞下肚。
唐厉在对面山头眼见一切,切声道:“小歌,小歌!”
姬燕歌拼力起身,对准他搭箭拉开了太浩弓。唐厉一怔:“太浩弓?”姬燕歌一字一顿道:“你必须死。”
唐厉望着她,没有再说话,回头对唐门弟子道:“拿弓箭来。”
唐门弟子不敢违抗,当即递来一把弓箭,却见唐厉挽弓搭箭与她相对:“小歌,你不会要我死。”
姬燕歌沉默片刻,缓缓拉满了弓。
两声弓响弦惊,惟有一箭射出。太浩箭呼啸着穿过山壑极渊,射入唐厉左肋。唐厉衣衫浸血,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疾步朝崖边奔来!
姬燕歌拉弓,射出第五箭,第六箭,眸中忽悲忽喜,不可自抑。
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唐厉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一支太浩箭刺破猎猎西风,射穿了他的心脏。
只见唐厉瞠目凝眸,拼力想朝前伸手,忽然僵死在崖边,再也不会动了。
他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到最后,又骗了她。
此刻的昆仑像是沧海一隅,在漫长无边的劫波里,死一样的寂静拥抱着每一个人。
众人看着姬燕歌走下玉京城头,她跨过刀剑,跨过地上的猩红血迹,成为蜉蝣似的一个小点,茫然地丈量着脚下土地。
过长的沉寂之后,只听黄宗石喃喃道:“至少,至少我们赢了。”
瑶光的目光跟随着她一路而去,似有那么一刹,他的声音竟如死灰一般枯败:“没有人赢。从来没有。”
如此种种,正如后世一佚名所言:
“此俗世间,譬如爱恨离合、生死成破,正所谓太上忘情,回首一顾,不过身外形骸尔。烂柯人王质,梦蝶客庄周,仓惶世间,岂独二人也哉?”
薄雾轻拢,披星带月。
一袭白衣落拓出尘,缓缓地走下燕墟城头。
姬燕歌牵着紫骝马走来,马背上驮着唐厉的棺木,见瑶光立在山阶之上,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唐门去,你来留我吗?”
瑶光道:“我来送你。”
姬燕歌望着他展颜一笑:“我去去就回。”娇俏明艳,一如当年。
瑶光恍神,他曾在一个少年眼中看见过相似的神色。却见他微笑道:“好。”
姬燕歌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道:“师兄,我有三件事要你答应。”许多年来,她从未叫过他师兄,生疏而隆重。
“第一,你收小燕做弟子,传他武功,护他成年;第二,我走之后,你把天纪罗放进少渊阁,放在师父的剑之后”,却听她顿了顿,接着道:“第三,别恨我。”
瑶光沉默许久,唇间缓缓地蓄出笑意:“等你回来,我就答应你。”
姬燕歌心头大震,忽然眼中泪水乱滚,勉力笑道:“好,好!我要骑最老最瘦的马,吹最冷的风,喝最苦的酒,这一条路,我要走的很长很长!”
白马西风,天河暗渡。
当年一个翠衫明朗,骑着青鹿娇笑的小姑娘走去了,走来一个白衣白马的女人。
爱生恨死,善缘孽缘。可那些受过伤的人,那些风霜刀剑的人,那些透支时日,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他们怎么不害怕呢?
姬燕歌想及此,忽地莞尔笑了。
草长莺飞,江湖上有谁能够想到,终年覆雪的昆仑,也有这样从容而温存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一:廿一年,毕竟江湖难糊口
踏进武当山门的人,三成为了这里的传奇,七成想成为这里的传奇。
玉虚宫被汴京来的御匠大修了两次,品相庄严,隐没在一片终年不散的云雾里,审视着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
一众弟子们静候在长阶下,他们中有的来自武林世家,有的带艺投师,经历各异,却不无是江湖新起的佼佼者,此刻眺望武当诸峰,登时激起了浑身热血,哪怕脚下踏着没足的积雪,竟不觉冷。
其中有人认出了排在前头的锦衣少年,热情地招呼道:“承祈兄!哎,你也入了武当派?”
他这么一喊,身边的弟子当即道:“嘘,这位师兄休要说话。听我爹说,这里的掌门很凶的!”那人一边说,一边吐舌做了个鬼脸,神色里却掩饰不住拜入名门的兴奋期待。
一个翠衫少女闻言回头,半信半疑地道:“不会吧……可是我爹说沈掌门玉树临风,以前还当过武林盟主,待他们客气得很!”
先前那小弟子道:“不是难看,是……是……总之我爹说他一张脸老是冷冰冰的,笑也不笑,严肃得吓死人了!变得就跟青城派的刘掌门一样!”
翠衫少女噗哧一声掩嘴而笑,不禁好奇道:“那刘掌门长什么样啊?”
“嘘,来了来了,掌门来了!”
一袭青衣拂过仲冬飘雪,缓缓地走上玉虚宫,朝众人望去一眼。
新弟子们一阵窃窃私语,看着他一双不泛波澜的眸子,暗自思忖道:“原来掌门人这么好看……若是能笑一笑,那就更好了。”
只听沈秋水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诸位今日在此聚集,他年踏入江湖,不论荣辱贵贱、生死成破,都须自问:平生无愧天否?无愧地否?无愧心否?这是当年我拜入门时,尊师三 清真人所授的话,今日传给诸位。”
少年们立在阶下,听这温然如玉的声音传扬到整个山头,回响有声,不禁心下一震,纷纷肃了面目,行礼答“是”。
又听沈秋水道:“诸位到武当来,为了什么?”
众人一听,都希望给掌门留个好印象,大多皱着眉一顿苦想。
这时,只听前排的锦衣少年道:“江湖人都说武当掌门修为很高,可是脾气古怪,我想看看是不是这样,所以就上武当来了。”
此言一出,少年们终于忍不住,纷纷笑起来。
那锦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怎样想就怎样说,笑什么?。”
沈秋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拱手道:“燕翎夏家,夏承祈。”
“才思机敏、心地诚实,很好”,沈秋水看着他,道:“从明天起,到太望峰思过三日。”
夏承祈登时愣在原地,道:“可,可是!”
沈秋水微微一笑:“往后有人问起来,便说武当掌门不仅脾气古怪,而且不讲理”,说着向众人道:“所谓思过,对善怨之人自然是惩罚,对善用之人却是修炼气息的好时辰。诸位,好好努力了。”
弟子们闻言心服口服,偷偷瞟了一眼可怜的夏承祈,齐声称是。
晚饭之后,年长许多的术宗师兄来领夏承祈去太望峰,从袖中摸出一包馒头,道:“饿了就吃吧。”
夏承祈接过馒头,小小吃了一惊,道:“武当派规矩这么松!我在家里面壁,我爹还不准吃饭呢。”
那年长师兄一边走一边摇头,道:“按咱们掌门的脾气,被他罚的人可真不多。刚入门就去面壁,估计你是开派以来第一个。”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其实掌门原来也不是这样的。”
夏承祈嚼着馒头顿了一顿,口齿含糊地问:“师兄师兄,那掌门为什么变成这样?他不能娶妻,总不是为情;又不缺钱。难道是飞升前兆?不是吧?应该不是吧?不对,人飞升就是死了,是吧是吧?”
憨直的师兄忍不住笑起来,想了想道:“那时候我刚入门,天赋愚拙,便跟在他身边抄些道藏。”
到了太望峰上,夏承祈两口并作一口咽下嘴里的馒头,拍了拍身边的山石让他坐下,问道:“难不成因为掌门练功入魔?但我爹说他的武功很高,不应该啊。”
那师兄细细回忆道:“那天我偷偷瞄了一眼,看见掌门在看腰上系的一个小玉珠。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宝物,那玉珠里有一抹绿色流光在跳,可就是越跳越慢了。
“我说,掌门,我走之前娘亲也给了一串平安珠,可惜丢在道上,这也是你娘给你的吗?掌门就解下来给我看了。”
夏承祈的下巴几乎掉在地上:“他没有罚你面壁?看来掌门从前脾气也不差嘛!”
“可是等他低头去看,那珠子里的光已经不跳了。掌门当时脸色很不好,只说要闭关几天,让我七日里不用再来。从那之后,他的话便更少了”,那师兄讲到这里,顺手留了一盏灯给他,起身道:“掌门怕你初到武当,夜里发饿。若非他授意,我岂敢给你多带吃食?好了,时辰不早,我下山去了。”
等夏承祈面壁结束,回到主峰,已被分到了云葭手下。
他自诩在同辈之中武功甚高,又出身名门,满以为能成为沈秋水的弟子,此刻不觉露出失望之色。
云葭微笑道:“你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子吗?怎么,怕武当的功夫教不了你?”
夏承祈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