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仿佛已经闻到了煎鱼的香。
上一回,胡国家抓到的鱼是在一个走读的同学明胜家做的。明胜的妈妈做好了,放了紫苏、生姜、蒜丝,装起来交给明胜一条没留地带给了胡国家。胡国家过意不去,在星期六中午特意又去抓了几条,塞给明胜说,明天我回家了,你要是不带回去,下次我不去你们家烧鱼了。
再上一回,是胡国家自己蒸的,倒了半罐腌辣椒,味道还行。我没有吃到,是满哥说的,那腌辣椒是满哥的。
胡国家并不是没有黑腌菜带,也不是没有条件回家换菜。他有。他就是喜欢抓鱼,空手下河抓鱼。在他家门前,就是一条溪,浅浅的,却多有鱼、虾米,还有泥鳅。自小的时候,胡国家常在溪里泡,无师自通,学会了抓鱼的本领。
胡国家说,小时候在家里,有时他在湍急的溪面,用石头垒起两垅堤,在堤的尽端,置一竹片串子,如篱笆,如筛。溪水冲下,鱼也冲下。鱼恰好没有钻过竹片间的缝隙,横陈起来,想转身却无可奈何了。那就是捡鱼了,太有乐趣了。
当然,胡国家的身上几乎天天裹着鱼腥味。班花高小鸾一看到胡国家,老远就捂鼻子,有点夸张的意思。许多个女同学也学高小鸾的样子。许多个一起捂鼻子,这情况就不一样了,就更夸张了。胡国家对此有些生气,他说哼,原来我还想弄条鱼给她吃的呢,嫌我臭,没门,她以为她是谁啊,不也是背雪梨罐的,她以为她打菜吃的啊。她就是指高小鸾。或许我们天天呆在一起呆得久了,并不觉得胡国家身上的鱼腥味重。
上历史课时,钟老师走到胡国家身边,突然也一个转身,在鼻尖前作了一个扇风的动作。他说,怎么有鱼在这儿。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胡国家也搔了搔头,笑了说,鱼在这儿,我是鱼。我们笑得肚子都痛了。
有人就跟钟老师描绘了胡国家的绝活。钟老师放下课本说,了不得啊,当年跟朱元璋打仗的陈友谅一身也是你这种味道,本事可大着呢。改天弄两条让钟老师也尝尝,钟老师就跟你讲讲陈友谅,怎么样。我们替胡国家应着,可以,可以。我们都不怕钟老师。
是的,胡国家说得没错,我们多是背雪梨罐的。我们多用雪梨罐装菜。雪梨罐是吃过了罐头雪梨的空罐,肚子挺大,能装不少菜。一般一个星期,两罐菜就够了。许多同学还再带一罐咸萝卜、霉豆腐或者腌辣椒,调调味,也可以吃稀饭用。也有同学用竹筒子装菜,因为家里没有雪梨罐。别小看罐头,那会儿也是奢侈品,用的雪梨罐都未必是自家吃了雪梨。我家倒是有雪梨罐,我也吃了多回雪梨,那是享了祖母的福。祖母名下有十多个外甥外甥女,还有姑姑她们,总要孝敬她老人家的吧。雪梨罐头便是孝敬长辈、老人一种很体面的东西。
汪贞树就是带竹筒的。穿一根细绳在盖子和筒子间,套在手臂上,哐当哐当。竹筒的颜色很深,是那种深黄,泛起了淡淡的光泽。一筒相当于两雪梨罐,甚至还要多些。汪贞树家就没有雪梨罐。他说,竹筒不怕摔,肚子还更大。
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那是他要面子。
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递给他两个空的雪梨罐。汪贞树有些纳闷,问我,什么意思?我说,给你用吧。汪贞树忽然有些激动,用力地抓了我肩膀一把。他又问我,你家里还有吧?我很大方地点了点头,没有,我还给你吗。
两个雪梨罐,灿烂了汪贞树的整个下午。
那个时候,可以肯定我们最大的愿望是,要是我们是教工子女该多幸福啊,再不行,要是认得个工友也行啊。认得个工友,总可以遇上一回,老师食堂菜盆里剩下的那么点菜汤,舀两勺子,浇到饭里,那就是佳肴了吧。看吴子青,鼻涕都揩不干净,似乎一年到头鼻孔外边都挂着露水。可是他姑姑是学校的厨子,掌勺的。吴子青吃饭故意晚晚的,大概他姑姑跟他说好了,晚些看看有没有点多余的菜。要是有,吴子青会照着姑姑的眼神和手势,飞快地奔进去,飞快地奔出来,然后躲得远远地吃。
我们是又羡慕,又恨。
因为有一天,吴小青端了班花高小鸾的饭盒进去浇汤,还从他姑姑的碗里扒到了几筷子红椒炒鸡蛋。就为这个,高小鸾俨然成了吴小青的那个。那个,不好说是哪个。反正有事没事,高小鸾就找吴小青说两句话。吴小青得意得很,瞧他那露水愈加晶莹了。
满哥说,吴小青是什么东西。
就是,吴小青是什么东西。
高小鸾跟班上的男同学说过话的,加起来都没超过五个。他吴小青凭什么。 。。
5盛大节日
老师食堂最吸引我们的,其实还不是菜,是电视,一台大约是二十五英寸的彩电。听说在当时,乡上一共只有两台彩电,另一台在乡政府。而在像我家山后这样的村子里,就是黑白电视机的到来,差不多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
只要彩电开着,五颜六色的画面,精彩诱人的声音,会让我们一时忘记老师们碗里的菜香,忘记了津津欲出的口水。彩电像一个魔箱,打开来就有一种看不见的气弥漫出来,我们在这种气的薰染中往往不能自已,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给拖到老师食堂的窗外门外。
可老师食堂的电视是不肯学生看的,与其说是怕影响学生的学习,不如说那是给老师的权利和待遇。老师是吃国家饭的,是国家的人。既然是权利和待遇,那是万万不能让我们给享受了。我们是谁,来学习和来受管的学生。
我们只能是偷看,趁着没有老师,或者没有骂人的老师在,挤在窗台和门口,没头没脑地,能看一眼算一眼。有时候,挤在后边的人还没来得及看到画面,里面某个老师很严厉地朝这边一望,他便只能随了人群哗啦一阵散去。有时候挤得太紧了,冷不防门吱呀一声开了,惊慌之下,常常有人把端着的饭给碰掉了,倒得满地都是。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能够看上很多分钟,自己手上的饭早凉了,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乞丐崽跟我说,以后读毕业了,要是能留在学校里看管彩电那该多好啊。
我说,那就是工友了,可以不用天天吃黑腌菜,可以吃老师食堂的菜,有时候早上还有馒头和包子。
乞丐崽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他说,最主要的是有彩电看。我觉得也有些是。
乞丐崽又说,你说有可能吗。
我发现这小子真还有些迂了,想当真了,白天做梦。
我拍了下他的手背说,你就做梦吧,也不看看你爸爸是谁。乞丐崽便不作声了。
其实有乞丐崽这样充满向往之心的同学不在少数。当然,不是说谁都有将来留下来看管彩电的想法。我是说有彩电看。
有一个晚上,下小雨,寝室几个同学去教室上晚自习了。我从寝室出来得晚,一眼就看见了坎下老师食堂外,站了好几个学生在看电视。我想都没有多想,三两步奔了下去。谢天谢地,他们留下的空隙,足以容我看清电视。
是在演《西游记》,哇,真是好看!孙悟空在大战妖怪,倏地飞上空中,变,变,变,打得难分胜负。那个时候,我们只是零星地看过几册子《西游记》中的章回连环画,也就是小人书。我也只从课本中知道,《西游记》是吴承恩写的名著小说,但我从没有看过。再说了,对于我们,书哪有电视好看。
我们看得如痴似醉。食堂里面仅有的几个老师也看得非常投入,非常安静,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窗外雨中我们身影的存在。也有可能是他们一时心生怜悯,故意装糊涂了,让我们难得一遇地过把小瘾。
美梦短暂,好景不长。一束手电光伴着一句话上自习了,像炸弹一样从坎上丢过来。我们抱头鼠窜。电视里的孙悟空还没有赢呢,可是来不及了。悟空啊,亲爱的悟空,我们知道你会赢的,只是我们不能为你助阵了。
蒸饭的地方门锁了,我们又不敢迎着手电光往上跑,只好一起往下跑。阴雨多日,路面泥泞,而且没有路灯,不滑倒才怪。我们好像都和泥巴亲密地接触了,有两个还绊了一跤,差点摔到学校猪圈门口去了。生怕追兵在后,我们根本不敢停滞,爬起来一溜烟儿继续没命地跑。绕过了蓄水池,临近学校菜地了,我们缓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别人。我的半边裤子全是泥巴,一只手上也沾满了泥巴,泥巴部位隐隐作痛。
我真想跟乞丐崽说,过把瘾就死。
乞丐崽是我这一组的组长,算是在班上我最早认识并且能谈得拢的同学之一。因为几乎是每一天,他都要问我们组的同学收作业本。不知道哪个给他取的名,说他要作业本,像要饭。我们就叫他乞丐崽了。
一个人的成长,他之所以不同于一棵树、一只猫或狗,是因为人他必定需要精神的需求,而且不受羁约、自由的精神需求更是不可或缺。
老师食堂外的这道独特风景,校长当然是知道的,学校也是重视的。说学校重视,当然不可能是为学生去买彩电,而是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学生的一些活动。比如,早些年要是去乡政府旁边或者建设村看乡电影队一个月放一次的露天电影,学校严令禁止。那时候学生们要看,也是得编个理由,事实上多是说谎,然后冒着被撞见和抓住的危险,偷偷摸摸地去看。所以住校生羡慕死了走读的学生,因为他们晚上没有人管。
听说是从现在的初三还是初一时开始,学校对看电影的事渐渐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得更松了。甚至有的老师还亲口同意他班上的学生去看电影。那样的老师,在他学生的眼中是多么的亲和,一定是学校里最可爱最可敬最伟大的人。
即使只这样,那已经是福音了。像藏在窑中的人,他突然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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