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龚太太大吃一惊,“你,你已经——”
“娘,不是我不禀命而行,只以非当机立断不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儿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权宜处置了。”
“假王命以行?”龚太太说道,“你好大胆,我告诉你老子,问问他,什么时候许了你擅自纳妾的?”
“娘别生气,我不敢说是爸爸许了我的。我只说:我回去请娘做主。娘一定会喜欢你。”龚定庵接着又说,“顾家老太太下个月六十岁生日,千里说要请娘去吃寿酒。娘亲自去看看燕红,如果觉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风尘中的习气,娘不许她进门,儿子也没有话说。”
龚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这倒可以。这样子,我对你老子也有个交代。”她接着又说话:“我记得顾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龚定庵说,“娘答应去了,我写信叫顾千里安排。”
“这倒不用。”龚太太答说,“顾家请我吃寿酒,自然会有帖子来。到了苏州,我先打听打听,去不去看她,还在两可之间。”
“是,好。”
口中这样答应着,私下还是写了信给顾千里,同时也写信告诉了燕红。安排妥当了,方始动身进京。
龚定庵预定的行程,是由长江水路到镇江,换船经扬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连扬州都没有停留,但在高邮却住了一天,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却不知其名。只记得前几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时已逢春,而严寒如隆冬,运河冰冻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经开征,无船兑运,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邮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祷冰”。不道其应如响,第二天便即解冻,而且北风大作,运河中的空漕船,全数出江。陶澍奏闻其事,代为乞封,赐名“贞应”——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来的,据说唐宋间有一女郎,冰清玉洁,坚贞自守,夏夜经过此间,露宿僻处,不肯向不相识的人家借宿,以致为蚊所啮,露筋而死;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诞不经,龚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别有一古人,误男为女,以致真名不彰。这份疑心,亦不是无因而生,他看过一部书叫《代醉篇》,说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遗庙”,有一年修庙,当地的村学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遗的官职,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遗,所以称之为“杜拾遗”,误拾遗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变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龚定庵特为停留一日,细寻古迹,庙中有一方康熙御题的匾额,“节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额对联极多,龚定庵细细看去,所欣赏的只有一副集王渔洋诗句的对联:“湖边孤寺半烟筏,门外野风开白莲。”但只是写出景致的神韵,那孤寂的贞魂,到底是什么人?仍旧没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顾时,只见阿兴领进来一个人,身穿行装,背上斜系一个黄布包袱,龚定庵觉得他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爷,”老何屈一膝请了安,“老爷有封信,关照我遇见大少爷,当面交。”
“嗯,辛苦你。”龚定庵先问一问家中的情形,然后拆信来看。信是他父亲的亲笔,告诫他尽快进京,试前还有定下心来,从容温书的余暇,切勿沿途流连,更不可有放荡的行径,需知敦品为立身之本,龚氏的诗礼家风,更不可败坏。
看完这封信,龚定庵心头疑云大起,父亲明明是有感而发,莫非燕红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受责备是小事,只怕母亲为他受父亲的埋怨。
转念到此,内心非常不安,同时觉得惟有照父亲的叮嘱行事,尽快赶进京去,才能略减对母亲的咎歉。
第三章
爱交朋友的龚定庵
各省举子到京会试,大部分下榻于会馆;会馆之会,即指会试。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会馆,文风盛的省分,会馆不只一处,像浙江就有“全浙会馆”与“全浙新馆”。各府各县亦往往有自己的会馆,杭州就有三处,前门外头条胡同的“杭州会馆”,西珠市口的“仁钱会馆”,崇文门内西城根的“仁钱试馆”。
会馆绝大部分在城南。龚定庵为了会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钱会馆。珠市口虽有东西之分,但总称为“南大街”,这条街上的会馆极多,所以爱交朋友的龚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个叫冯晋渔,他是广东琼州——海南岛人,志趣与龚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滨,门外无车马之喧,门内有琴书之乐。他说他曾两度梦至山,前后所见,毫发不异,特地请人画了一幅“梦游山图”,这时当然要请龚定庵题一题。
山在江苏太仓县西,风景虽然秀丽,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无足为奇。山之得名,是由于明朝中叶的大名士王世贞定居于此之故,所以山俗称王家山。他的别署叫“州山人”,文集名为《州山人四部稿》,正续编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龚定庵从小就相信“转轮”之说,冯晋渔既然曾两度神游山,可知必是王世贞的后身,因而题了一首《齐天乐》:
东涂西抹寻常有,精灵可怜如许!兜率天中,修罗海上。各是才人无数。魂兮记取,那半壁青山,我佣曾住。花月,魂来魂往定相遇。多君今世相仿,东南三百载,屈指吟侣,花叶书成,云萍影合,沟水无情流去。宾朋词赋,好换了青灯,戒钟悲鼓,翻遍华严,忏卿文字苦。
这首词是用了王世贞的语气,却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忏悔文字宿业。冯晋渔不以为然,因为他是不相信佛经的。
有一天两人同游琉璃厂,冯晋渔买了一幅画,名为《莫厘石公图》,莫厘即是太湖中的洞庭东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别号,他曾做过苏过的县官,莫厘是他常游之地。这一来又勾起龚定庵的许多感触,填了两首《长相思》,题下有序:
予友冯晋渔,少具慧根,而不信经典,与予异也。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与予同也。软红十丈中,尘福不易,恐践此约大难!两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过画肆,见旧册山水绝妙,晋渔购之归,乃《莫厘石公图》也。相对欷。予作此二词附册尾,既为祷祝之词,又以见山川清福,亦须从修习而来,殆不可妄得也。借以勖之。
那两首词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恨应同,誓应同,同礼心经同听钟,忏愁休更慵。
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茗能浇,药能烧,别有今生清课饶,它生要福销。
这种新知旧雨、诗酒流连的日子,很容易打发,试期日益迫近,龚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兴看到会馆中大部分的举子,关起门来温书的温书、练字的练字,不由得替他着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终于忍不住要规劝了。
“大少爷,今天交进三月了!初八就要进场,大少爷你也要预备预备才好。”
“考篮早就理好了,还要预备什么?”
“肚皮里啊!”阿兴答说,“肚皮里的货色要预备。”
“你说我肚皮里的货色不够?”龚定庵将自己的腹部,拍得“蓬、蓬”地响。
“大少爷把话说反了,不是不够,是太多。”阿兴作了个譬喻,“好比一爿洋广杂货店,东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顾客上门,杂乱无章,一时找不到,顾客是不耐烦等的。”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朋友来惯了,要想看书也没有工夫,只有到庙里去住几天。”
原来京中有许多寺庙庵观,可以租住,称为“庙寓”。龚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门外达子营关帝庙的一间空房暂住,但静下心来却不是温书,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诗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书五经,大致温习了一遍。
“大少爷,”三月初六一早,阿兴问道,“要不要去打听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试,关防很严,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都是入闱之前,特旨简放。会试的考官,称为“总裁”,大抵以四人为准,凡是两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员,都有充任的资格;十八房官则以翰林院编修、检讨为主,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礼部开列名单,奏请钦派,列入名单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门待命,称为“听宣”。
其时内阁首辅及京畿道监察御史早就到了,及至乾清门侍卫将密旨赍到,由首辅拆封,会同监察御史,宣旨听名,派到的不准再回私宅,派听差回去取来早就预备好的行李,即时入闱。因为举子要初八方始进场。这两天之中,可能会发生出卖“关节”的弊端,所以不能不作出严格的规定。
这一科——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所派的四总裁是:户部尚书英和,礼部尚书汪廷珍,吏部侍郎汤金钊,礼部侍郎李宗。龚定庵看了阿兴抄回来的名单,心里很高兴,因为这四个人都是品格端方、学问优长,不会埋没人才的君子,他真希望这一科榜上有名,能成为英和的门生,因为英和是他最佩服的大臣之一。
英和是满洲正白旗人,姓索绰络氏,他的父亲叫德保,久任礼部尚书;乾隆五十年以后,和的权势,炙手可热,看中了英和少年英俊,才气发皇,很想要他做女婿,几次暗示德保,但德保很看不起和,始终装聋作哑,没有表示。
但和却蓄意要将爱女嫁给英和,看德保不作理会,便想了很高的一着,面奏高宗,请皇帝出来作媒。哪知德保亦有很绝的一着,得到消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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