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说,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好!我来问他。”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出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还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备拿什么来交换?
“我有一部好帖。”
“这是‘黑老虎’,价钱很难估。”王秀才说,“定庵先生不妨谈谈,是怎么样一部好帖?”
“‘娄寿碑’。”
王秀才对此道也是内行,听说是“娄寿碑”,心中一动,便即问道:“是朱竹收藏的那一部?”
“哪里还有第二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问说,“是孤本?”
“海内孤本。”龚定庵问,“你有没有六一先生的《集古录》?”
“有。”
“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呢?”
“是在——‘平津馆丛书’当中?”
“不错。”
“那也有。”
李增厚将欧阳修的《集古录》、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都去取了来,龚定庵先翻开《集古录》,其中有一条记着:“娄寿,字元孝,南阳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学不厌,隐居不应征辟,门人谧玄儒先生。”
接着再捡《寰宇访碑录》记“玄儒先生娄寿碑”,道是“八分书,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孙渊如所说的‘此宋拓本’,就是寒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义门所藏,复归朱竹。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间别无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龚定庵又说:“此碑肃括宏深,朱竹评为‘汉隶第一’,足与飞燕玉印匹敌。”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娄寿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说能与玉印匹敌,这话,实难苟同。”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龚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应了。
“交换是谈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问,“你的东西不在手边?”
“在杭州。”龚定庵答说,“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两兄有兴,到杭州度岁如何?”
“年下都有点杂务,而且我还在服中,亦不便远行。我看你们两位约定一个日子交换吧!”
于是约定,由王秀才在腊月中旬,携玉印到杭州成交。为了示信起见,龚定庵行囊中还携有二百两银子,全数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个草约,然后小饮尽欢而散。
再下一天,龚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义的坐落在昆山之阳的故居。昆山在昆山县西北,本名马鞍山,孤峰突秀,圆圆地像一只覆着的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
此处是二陆——三国东吴大将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陆云出生之地,如蓝田种玉,而玉出昆冈,所以又名之为昆山。但昆山这座山,早已割归松江府的华亭县,昆山县变成有名无实了。
但名山胜水,天下相共;龚定庵北顾马鞍,林木秀润;南望秦始皇的驰道,虽无遗迹可寻,但附近还保留着一个“秦皇走马塘”的地名,足以发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当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个养静读书的好去处,问价仅只一千银子,龚定庵毫不考虑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龚定庵从上海省亲归来的第十天,王秀才应约而至。龚定庵是早将娄寿碑及余银三百,预备停当;双方一揖让之间,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连留他吃顿饭,都没有工夫,原船而回。
这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龚定庵对这方赵飞燕玉印,魂牵梦萦,一旦宝物入手,自然是废寝忘食,观玩不尽,找出一大堆书来,考订玉印的源流,写成一篇《玉印说》,兴犹未已;高声唤他的爱妻说:“吉云,我想作几首诗,劳驾写一写。”
吉云欣然应诺,剔亮了灯,磨浓了墨,取一张玉版笺铺开,握笔问道:“题目是咏赵飞燕玉印?”
“是的。”龚定庵先念题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婕妾’,既为之说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
“怎么?”吉云问道,“你还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岂可不好?”龚定庵说,“诗是五律。”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自夸奇福至,端不换公卿。”
龚定庵一口气念了下来,问一声:“记得住吗?”
“记得住。”
既然记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录诗的吉云,却因“天教弥缺陷”这句诗,大有感慨;原来吉云两举皆男,而龚定庵常说:“总得要生个女儿才好?”先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话,如今看诗意竟是以得赵飞燕玉印,可补无女的缺陷,足见认真,就不能不考虑一桩心事了。
“第一道抄好了没有?”
“等一下。”吉云录完了说,“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福’是什么。第二首,还得要有个顿挫,才显得出气势。”他接着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极,原流且莫姓,姓疑钩弋是,人在丽华先。”
刚念了半首,吉云问道:“汉武帝的钩弋夫人也姓赵?”
“是的。”
“丽华指谁?”
“当然不会是陈后主的张丽华。”龚定庵答说,“‘娶妻当如阴丽华’。”
“这意思是汉光武之前,西汉的玉印?”
“是的。汉朝的宫眷,阴丽华之前,名气最大的就是飞燕合德姊妹。”龚定庵接着念后半首。
第一章
谈我的一个想法
“暗窗拼飞势,休寻《德象篇》。定谁通小学,或者史游镌。”
“你这最后两句诗,”吉云笑道,“像是乾隆体。”
龚定庵念了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还有小注。”他说。
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二、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德象篇》班婕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字,碑正作“婕”;史游与飞燕同时,故云尔。
史游是汉元帝时的黄门郎,著有类似启蒙课本的《急就篇》,或称《急就章》四卷。龚定庵疑心此印为史游所镌,根据是通于组绶之绶的字,《急就篇》中书作“婕”,这未免近乎穿凿。吉云亦略通小学,内心不以夫婿为然,但不便拦他的高兴,只扬一扬笔,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姒书无拓本,姬室有荒苔。”
“慢一点!”吉云问道,“你这半首诗中,用了几个典?”
“不是两个吗?”龚定庵答说,“‘夏后苕华刻’,出在《竹书纪年》上,苕华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传》说周穆王为盛姬筑重璧台。可是实物何在?”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说,夏朝的玉器连拓本都没有;周朝的重璧台,早成荒苔,有无亦不可考。是吗?”
“不错,贤妻!”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错了。你往下念吧!”
“小说冤谁雪?灵踪忽开。”
这回龚定庵不待爱妻发问,先自解释:“小说指《西京杂记》。从来谈汉朝宫闱,必引此书。其实是六朝人伪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谈到这一点,他说,我之能得此印,即是为汉朝宫闱辨证的报答。”
“那么,所谓‘灵踪忽开”,自然是指玉印了?”
“正是。”
“好。”吉云催促着,“结句!”
“更经千万寿,永不受尘埃。”
吉云写完,自动替他加上一个小注:“玉纯白,不受土性”。然后说道:“应该还有一首。”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一口气念了下来:
“引我飘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首,高供阁三层。拓以甘泉瓦,燃之内史灯。”
“怎么?只有六句!”
“这六句是一段,谈我的一个想法。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办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内诗家,和我的诗。第二、我这回在昆山买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为阁,专供飞燕玉印,题名就叫‘宝燕阁’。”
还有两句就不必解释了,“甘泉瓦”、“内史灯”皆是龚定庵的收藏,将来要陈列在宝燕阁为玉印的陪衬。
“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
念完这两句,龚定庵得意地问道:“这一结如何?”
这一结,收束了四首诗的铺叙。玉山便是昆山,预定在那里建“宝燕阁”供奉玉印,东南如有人善于望气,一定会看到宝光上炎,照耀山头。吉云心里在想,定庵性好挥霍,而且喜欢“摇摊”,这枚玉印,也许就像娄寿碑那样,不待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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