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破损,现在用来遮挡身体的是用一种细草编织的“衣服”。
那细草如线,是金棕色的。紫烟显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
儿。她将“衣服”编织得十分合体,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开积雪,两只手已冻得鲜红,如煮熟的虾
子。当她将一枚鲜红的果子放入嘴中时,根鸟终于明白了:她
在艰难地觅食。
她的头发已长过臀部。因此,当她弯腰扒雪时,那头发就
垂挂着,在雪地上荡来荡去,将积雪荡出花纹来。本来是乌黑
的头发,现在却已变成深金色了。
她扒着雪,不住地寻觅着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根
茎。虽然艰难一点,但总还是能寻找到的。
根鸟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她的正面。那时,她大
概是感到腰累了,或者是觉得自己无需再寻找食物了,便直起
腰来,向已朝她远远离去的小棚子眺望着。依然还是一副柔
弱的面孔,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却有了一些坚毅的火花,忧郁
的嘴角同时流露出一种刚强,而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渐渐
生长起来的。白雪的银光映照着这张红扑扑的脸,使那张脸
仿佛变成了一轮太阳。
她似乎一下子看见了根鸟,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怎么还不
来这个峡谷?
根鸟窘极了,内心一下注满了羞愧。
她朝根鸟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开的:仿佛平
静的水面,被投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
悄然开放了。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渐渐的,她的目光里已无一丝责备,
也没有了坚毅,而一如从前,只剩下了忧伤与让人爱怜的
神情。
大雪一时停住了。天地间,只有静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烟,显得万分圣洁。
紫烟是美的,凄美。
6
根鸟变得心事重重的,谁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大峡谷
后来没有再在他梦里出现,但却在他的想象里一而再、再而三
地出现。他的心不得安宁。米溪的一切都是让人舒适的,但
根鸟在接受这一切时,已显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么劝
说,硬是脱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
卖力。他只想自己能够累得什么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没有
用,一个一直纠缠着的心思在复活以后,更加有力地纠缠
着他。
秋蔓总是千方百计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让他高兴。知道
自己无法做到之后,她将根鸟要去大峡谷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父母听罢,倒也没有笑话根鸟,只是叹息:“这孩子,脑子里总
有一些怪念头。”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米溪的秋天,凉爽宜人,四周
的庄稼地一片金黄,等待着农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脸上都喜
孜孜的。米溪的酒馆,生意更加红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
上了一个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乐在心里,喜在眉梢。
但根鸟却在街头飘零的梧桐树叶里,在显然减少了热度
的秋日里,在晚间墙根下的秋虫的鸣唱里,感觉到了秋天的萧
瑟与悲凉。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的不是紫烟,而是父亲。自从
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在根鸟的梦中出现过——
父亲站在荒凉的野地上,大风吹得他摇晃不定。他的脸
上满是不悦。他望着根鸟:“你还滞留在这里?”
根鸟无言以答。
“你这孩子,心最容易迷乱!”
根鸟想争辩,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父亲愤怒了,一步走上来,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
巴上:“你昏了头了!”
根鸟只觉得两眼发黑,向后倒去,最后扑通跌倒在地。
根鸟知道这是个梦,但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
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墙,再摸了摸床边,证
实了自己确实是躺在地上后,心里感到纳闷而恐慌,不由得又
出了一身冷汗,头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虫在树根下,银铃一样鸣唱。
根鸟从地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打开了自从进入杜家以
后就再也没打开过的行囊,找到了那根布条。那布条已显得
很旧了,那上面的字也有点模糊了,但在根鸟看来,却一个字
一个字都很触目惊心,耳边犹如听见了强烈的呼唤声。
根鸟再无睡意。他爬上床,抓着这根布条,倚在床头上,
直到天亮。他没有在往常的时间打开门来,而是将门继续关
住。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将自己该带走的东西一样
一样地归拢在一处,而将自己不该带走的东西又一样一样归
拢在另一处。当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着那天夜里走
进米溪时穿的那身衣服,打开门走出来。
根鸟问女佣:“见到秋蔓了吗?”
。 女佣告诉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门口,见你迟迟
不起来,才拿着你给她的风筝,到后边田野上去了。”
根鸟点了点头,就走出镇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见了根鸟,就抓着风筝线朝根鸟跑过来,那风筝就
越飞越高。
根鸟与秋蔓放了一回风筝,终于说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软,风筝线从手中滑脱,随即风筝飘飘忽忽地
向大河上飞去,最后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头往家走去。
根鸟就跟在她身后。
秋蔓站住了,根鸟看到了她的肩头在颤动着。她突然跑
起来,但没跑几步,又泪水涟涟地掉过头来,大声说:“你怎么
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再掉过头去后,头也不回地
直跑进镇里。
秋蔓跑回家,见了母亲,就伏在她肩上,一个劲地呜咽、抽
泣。
母亲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
父亲坐在椅子上说:“那孩子不是我们能留得住的,让他
去吧。”随即吩咐管家,让他给根鸟带上足够多的钱和旅途上
所需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整个杜家大院还未有人醒来时,根鸟就轻手
轻脚地起床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为秋蔓
还在睡梦中,而实际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撩开窗
帘的一角,看着外边的动静。当她看见根鸟走过来时,才将窗
帘放下。而当她过了一阵,再掀起窗帘时,窗下已空无一人。
她便只能将泪眼靠在窗子上,毫无希望地朝还在朦胧里的大
院看着。
根鸟骑着马离开了恬静的米溪。除了带上他应得的工钱
与他的行囊外,他将杜府的一切馈赠一样一样地留了下来。
马蹄声走过米溪早晨的街道,声音是清脆而幽远的。
第五章 莺店
1
根鸟走出米溪之后,心中时常惦记着米溪。
西行三日,这一天,根鸟见到了草原。
根鸟的眼前又空大起来。米溪的实在、细腻而又温馨的
日子,已使他不太习惯这种空大了。他走过荒漠,曾在那无边
的空大中感受到过寂寞和孤独。那时,他也许是痛苦的。但
在痛苦之中,他总有一种悲壮的感觉,那种感觉甚至都能使他
自己感动。然而现在,就只剩下了寂寞与孤独,而怎么也不能
产生悲壮感。荒漠上,他愿意去忍受寂寞与孤独,而现在,他
却是有点厌恶这种寂寞与孤独——他从内心拒绝它们。米溪
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米溪给他后面仍然还很漫长的旅
程,留下了惰性的种子。
根鸟已无法摆脱米溪,一路上,他总是在怀恋着米溪。米
溪无时无刻不在对照着一个已截然不同的新处境。而这种对
照,扰乱着他的心,损坏着他西去的意志。尽管新的事物,总
在他眼前出现,但却已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秋天的草原,是金色的。草原无边无际,在阳光下变幻着
颜色:随着厚薄不一的云彩的遮挡以及云彩的飘散,草原或是
淡金色的,或是深金色的,又或是金红色的,有时,甚至还是黑
色的。而当云彩的遮挡不完全时,草原在同一时间里,会一抹
一抹地呈现出许多种颜色。草原有时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直
到无限深远的天边。有时,却又是起伏不平的:这里是低洼,
但往前不远就是高地,而高地那边又是很大一片洼地,草原展
现着十分优美的曲线。因地势的不同,在同样的太阳下,草原
的颜色却是多种的。
草原上的河流是弯曲的,像一条巨蟒,藏在草丛中。
根鸟本应骑在马上,沐浴着草原的金风,在碧蓝的天空下
唱支歌,但他无动于衷——米溪已将他的魂迷住了。
有时会有羊群出现在河畔、洼地、高地、坡上。草原的草
长得很高,风吹过时,将它们压弯了腰,羊群才能清晰地显露
出来,而在风很细弱时,走动在草丛里的羊群,则时隐时现,仿
佛是树叶间漏下的月光。
马群也有,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出现三两匹马。那是牧人
用来放羊的。那马都漂亮得很。
在草原的深处,有人在唱歌。歌声很奇妙,仿佛长了翅
膀,在草原上飞翔,或贴着草尖,或越过高地,或直飞天空。歌
声苍凉而动听,直唱得人心里颤悠悠的。
然而,根鸟既不大去注意羊群与马,也不大去注意这歌
声。他骑在马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天黑时,根鸟来到一座叫莺店的小城。
根鸟无心观看这座小城,在一家小饭馆里简单地吃了些
东西之后,牵着马,找了一处可避风的地方,放开铺盖卷
睡觉了。
小城四周都是空旷的草原,因此,小城的夜晚气温很低。
根鸟觉得脑门凉丝丝的,一时难以入睡。他索性睁开眼睛来
望着天空。这里的天空蓝得出奇,蓝得人心慌慌的,让人感到
不踏实。他钻在薄被里,整个身心都感到了一种难以接受的
阴凉。他掖紧被子,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觉得有一股细溜溜
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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