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生生的疼。楚瑞看他的眼里虽然有温柔,有疼惜,却是完全陌生的。他不敢再多看楚瑞一眼,生怕他的眼神让自己承受不住而崩溃。
平雨的表情也让他难受,那种带着点怜悯,却又掩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的眼神。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清楚地看见尴尬横亘在他们之间。而平雨的俊逸不凡,与平雨眼中自己憔悴的倒影一对比,更是让瑶枫自卑,也不甘。
瑶枫最终把目光投向了林牧所在的那间。原本那里干干净净的,林牧住进来之后只得把原先堆放杂物的屋子腾出来让他住,杂物全都乱七八糟塞进厨房里。他听着厨房里偶尔传出的响动,思绪回到几天前遇见林牧的时候。
当日吓跑了那几个樵夫之后,瑶枫还并不知道惠京城里有了什么样的传闻,更加谨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但很快,他就在秋刃峰偷听到了几个人的闲聊,推断出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传言让瑶枫的生活轻松了些,红叶山没人再去,时间久了他也就可以松懈下来了。不然每天紧绷着根神经,又少了人陪伴,不用多久他就会疯掉。没想到大意了没几天,就被一群小孩子撞见了。幸而是小孩子,好哄。但瑶枫担心他们的家人会结伴前来,随即带上点干粮连夜上了秋刃峰,还特地挑了高处鲜少有人经过的窝棚,打算先避两天。
秋深天寒,夜里瑶枫架起篝火,一直燃到天明。
林牧比他早一天上山,原本也是打算在山上将就一晚,却发现了瑶枫那里的火光。他循着光亮找过去,原本以为是同行想搭个伴,没想到竟见到了大名鼎鼎而且据说已经尸骨无存了的瑶枫公子。
瑶枫坐在小小的火堆旁边,他抱着自己,全身都绷得紧紧的,恨不得能缩成更小的一团。尽管火焰还算旺,他看上去也是冷的够呛,不住地伸手伸脚靠近火焰取暖,林牧甚至产生了他想要把整个人投进火里去的错觉。
惠京城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瑶枫,但此时的瑶枫形容憔悴,面色枯槁,让人不忍心认出来。林牧也怕自己若是唐突会吓跑他,便不动声色远远站着,直到瑶枫发觉目之所及处,有另外一个人。
瑶枫一惊之下果然想躲开,林牧却开口说了句话:“这位公子,似乎染疾未愈,若不立时医治,恐怕时日无多。”
他的口气很平常,无丝毫波澜起伏,却又是温润如玉的声线,就算是逆耳的良言劝慰也被这样的嗓音直直灌进心里去。
他不说还没什么,这话音一落,瑶枫就开始剧烈咳嗽,而且还是嘶哑的干咳。他一手捂住嘴,身子渐渐弯下去,好像快要站不住。长发从低下去的肩头滑下,发梢在离火焰不到分毫之处轻荡。
林牧几步跃至瑶枫身边,扶他在火堆两步之外坐下,轻抚他的脊背替他顺气,但似乎没什么效果。瑶枫不习惯与人太亲密的接触,一边咳一边不自觉扭动着想避让,林牧的手却在他背上摸索起来。
“别乱动。”林牧的声音依旧温和。他两指点在瑶枫胸椎骨侧的厥阴俞穴,稍微施力按压片刻。瑶枫的咳喘果然减缓了很多,随即回身对林牧报之感激一笑。
林牧看他病恹恹的样子,心中大叹,当日那个绝代风姿的瑶枫,怎么能成了这副模样!不禁心生怜惜担忧,就想着能否替他调理一段日子,因此拱手礼貌道:“小生独自来此地采药,天色已晚,恐下山多有不便,不知可否在公子此处叨扰一宿?”
话没说完,瑶枫笑意更浓,在病中被消磨无多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林大夫,别装了。”
林牧呆了一呆,随即释然笑道:“没想到瑶枫公子竟认识我。既如此,我就直说了。瑶枫公子似中了伤寒,寒侵内体,已有数月之久。可否让在下为公子诊上一脉?”
瑶枫平静地听他说完,微微垂下头,唇角还带着笑:“林大夫客气了,‘公子’二字瑶枫愧受不起。瑶枫这条命还有什么可救的,盼只盼早日去了,来世投个好人家,再不用担惊受怕。”
林牧眉尖一挑,伸手:“不行了不行了!拽文拽的真累!你叫我林牧就成。我不跟你客气,手给我。”
瑶枫一愣,看着火光在林牧白净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配上这个端端正正跪坐着还往前摊一只手的姿势,就像过年时候讨糖吃的小毛孩。
这个想法让瑶枫噗嗤一下笑起来,没笑两声又忍不住开始咳,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病态的红色。
做大夫的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至少林牧是这样的。他皱了眉,直接抓过瑶枫的一只手,指尖搭上他的手腕。
瑶枫倒也没挣扎,他慢慢止住咳,歪着头看向认真听脉的林牧,心底似有一丝暖流划过。但他并未注意这个。那时候吴老头连头带尾没撑够十天,自己的身体能撑这么久瑶枫已经很惊讶,他只是好奇还能活多久才由着林牧诊断。
***
几个月前天气刚刚开始转凉,突然接连不断地下了三天的大雨。一开始他也没当回事,不几天却发现吴老头儿状况不对,整个人昏昏沉沉,怕冷厌食。瑶枫知道他大约是中了风寒,要去请大夫,被吴老头儿拉住了。老头子神智还清楚,他怕瑶枫一进城就会被人发现,硬是不让他去,把瑶枫急得掉眼泪。吴老头儿倒是笑呵呵的:“我这把老骨头活了有快六十年,差不多是该散喽!我没老伴没儿子的,从前还担心死了连个挖坑的都没有,还不得臭了这屋子啊。嘿嘿,现在有了你在可好,你得负责给我埋了。还得立个牌,就写吴老头儿之墓,哈哈!咳咳咳……”
大概吴老头儿是真的老了,又多年没生过病,这一下爆发出来病势汹汹,几天后就开始间歇性的神志不清,还打摆子,瑶枫不敢走远,将家里一些常备的药材熬了药喂他,也不见多大效果。因此,即便是瑶枫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吴老头儿还是腿一蹬,走了。
这算是瑶枫第二次直面死亡吧。与上一次的恐惧相比,吴老头儿的去世留给他更多的是自责和无力感。如果不是因为他在逃亡,或许早些请个大夫来就没事了。
但如果不是因为他在这里,恐怕病重之时的吴老头儿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就像他自己说的,有瑶枫在,至少还有人替他处理后事,他还挺高兴的。
瑶枫在杂物堆里找了半天,没见着铲子,只好用锄头在离小屋不愿的林子中间刨了个坑,把吴老头儿扛进去,埋了,还堆起个坟包,另外找了块方正的木板,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墓碑就算简易,写上“吴老头儿”四个字也太过滑稽,决定以自己的名义替他立牌子。
做完这些,瑶枫瘫在吴老头儿的坟前休息。他侧过头看着小小的坟包,总有种这整日精气神十足的老头儿还在他身边,特别亲切的感觉。不知不觉的,眼睛就蒙上一层水汽,凝成珠子,坠入身下的泥土中。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一样东西确实是还陪伴着瑶枫的,那就是伤寒病魔。送走了吴老头儿的那天瑶枫极其疲倦,回去就歇下了,第二日直到午时才醒。醒来就发觉自己在发热,他心一慌,立刻想到大概是被传染了。
就好像,死神一直尾随着,前头有两个人替他顶了,第三回终于逃不过去了一样。
瑶枫以为自己也会很快就死,除了心底被努力可以埋藏的感情突然间疯狂地叫嚣起来,让他难过以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但他到底是年轻人,生命要比已到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好上不少,拖拖拉拉一个月,还只是外感表症。
只是就算再缓慢,病情也是在加重的。
14
14、救 。。。
【伍】
林牧听得瑶枫脉象虚浮细弱,是伤寒初期症状,并不难调养。心头浮上一个房子,只是药材还需要进城去买。原本只是小事一件,却被瑶枫婉言谢绝,林牧坚持,瑶枫被逼急了,只得说他不希望被人发现,要林牧别给他添麻烦。
林牧这才反应过来,劝慰道:“你还是怕太守的那个亲戚?我听到风声,太守一直在搜捕他,却一直没找到,就不了了之了。满城的人都说那人杀了你。你这时候回去,太守更宠你还来不及,有什么好怕的。”
瑶枫愣了半天才明白,他一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噩梦一样的经历,这会儿被人提起来,竟觉得陌生,好像那天杀了人的真的不是他。
林牧的话,句句是错,以至于瑶枫一时不能决定先纠正哪一句。等回过味来,最先觉察到的情绪竟是愤怒和悲哀。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见利忘义已成习惯,甚至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也听过,但被人用这么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口气作为安慰当面说出来,压抑的滋味比他自己想象中更难以接受。
不想解释,却又不甘心不解释。千万种情绪在心头闪过,最后只剩下无奈。
瑶枫脸上的微笑僵着,带上一丝嘲讽:“既然瑶枫如此不堪,林大夫就不必费心了吧。”
林牧抓抓脑袋,不知道哪儿说错了:“我没那个意思。莫非公子并不想回太守府?”
瑶枫望向林牧,正对上他真切探究的目光。片刻迟疑过后,终于还是选择诚实地摇了摇头。
“跟我说说么?”林牧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往前蹭了两下挨近瑶枫身边。
有什么好说的呢?楚瑞已另娶他人,自己也命不久矣,陈年旧事说出来也挽不回什么,只是徒添无奈罢了。
况且那些还不是真正的陈年旧事。就算在瑶枫的印象中它们显得有多飘忽惘然,也是实实在在半年多内发生的事,诉说一遍,就是在未愈合的旧伤口上平添一道新伤。
可是有个人能说说话也好啊。就算只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苦楚也好啊。如果有人明白整件事,不至于整个世界都把他抛弃,丢给他的全都是冷眼、轻屑、侮辱……至少还能有个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