跄地走。我的步子艰难拖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知道他就在身后,知道他做出护着我的手势,害怕我又一次地突然跌倒。可我不搭理他,我替那个孩子恨他,憎恨他。 医院外的阳光是属于春天的,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姿态。我呆滞地走着,走着,脸上有眼泪干涸后的微痛。我能感觉到郁的呼吸,郁的脚步,可我感觉不到他对自己孩子的不舍和疼惜,他甚至一点犹豫都没有。 许或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望无际的绝望。她轻轻地敲门,我不应声。门开出一条缝,然后渐渐变大,初夏的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吹在我的脸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眉。”许或轻声地叫道。她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踢嗒”声,有一些细微的灰尘从地毯的毛绒里散出来和着风四处游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是天花板的一片素白。她坐到床边,轻轻地用手抚过我的脸:“眉”,再一次地唤道。 我转过头去,看许或一眼,出乎她意料地微笑:“你来了?”然后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拱起双腿蜷抱着,浅浅笑着看她。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3)
她将身体挪过来一些,用手拨开我的刘海,顺着额头、脸颊、鼻尖、嘴唇抚摸下来:“眉,不要这样。”许或的指甲很轻缓地抚过脸上的皮肤,指尖上的温度带着犹疑不决。 我停下她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许或,你被人放弃过吗?”我的眼角是浑浊凝结物的天地,它们围圈在眼睛的周围,变成细碎的皱纹。 许或呆呆地坐着,看着我,不说话。我们就这样脸对脸地看着彼此,谁都不开口。 突然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放在床上:“眉,不要恨郁,好么?”我低头看床上的照片,是父亲。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可她脸部的轮廓却异常熟悉。他们站在一片麦田的面前,一脸微笑的幸福。父亲的额头上是劳作后的汗水,皮肤黝黑,女人的身上穿着东北农村妇女特有的大花小袄,一手挽着父亲,甜甜地微笑。 “这是什么?”我抬起重重的眼皮问道。 她从床上起身来拉我的手让我下床,将我带去郁的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窗帘紧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头发长过颈肩,盖住衬衫的领口,靠在床沿边,不停地有白烟从头顶升起来。屋子里没有一丝光源,只从门缝里透进去微弱能辨的亮光,那个人是郁么?我不能肯定。 从医院回来后,白天我便彻底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郁会在三餐定时的光景放一盘饭菜在我的门前,他轻轻地敲门,说:“眉,吃饭了。”然后离开。偶尔夜晚我偷偷地出门,走下楼,到客厅里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响,放各种影碟,然后蜷在沙发上抽泣。郁从不会来打搅我,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出现,我就会消失。 我和许或拉着彼此的手,走回屋子坐在床上。写字台上的参考书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的寒假作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了。 “眉,你不能这样对郁。”她看着我,眼睛里的湿润像沙漠里的绿洲,雾气蒙蒙。她说郁放弃了画展,放弃了绘画,放弃了一切,甚至放弃了自己!他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了那幅《告别》,他说他不会去参加画展,也不会再动笔画一张画……我呆呆地听她说,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另一个完全无关自己的陌生人。 “他还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我笑着对许或说,眼睛里是自嘲的无谓。 “可他是你的亲哥哥!”许或激动地从床上揭起那张照片放到我的眼前,一手按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你看清楚,这女人的脸!” 我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微笑,避让,不看照片。拨开她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对郁发过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许或的眼睛里露出另一种敌视,我知道那是针对任何会伤害郁的人而准备的,“可我不能看着他在你的仇恨里放弃自己!”她将照片举起来,贴近我的脸,我的眼睛,“眉,你看,你一定见过这个女人。” 许或开始转述郁在一个阳春下午对她说的故事,那天,他放弃了参加画展的资格,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那幅《告别》。许或疯了似地冲上前阻止他,她哭着喊着让他住手,可是郁呆滞着,马路两旁站满了停步的行人。 她将照片重新摊放在床单上,定了定语气,缓慢地说道:“这个女人叫尹兰,是郁的亲生母亲。” 这个故事是我的另一场劫难,在失去了父母、孩子和对郁的信任之后的另一场滔天大祸。 故事说完的时候,许或淡淡地看着我,关注我的每一个表情。 我愣着,听着,一动不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拒绝相信这一切的,应该狠狠地推攘面前的这个女人,让她滚出我的屋子!她是多么的卑鄙,捏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她爱郁,她爱,她一定无比仇恨着郁爱上了我。可我只是蜷着腿,坐着,依旧不动,像一尊灵魂出窍的雕像。我想起郁在母亲死之前那晚拿着的绿皮日记,那是父亲的日记;我想起从小到大父亲看郁的眼神,那是愧疚惆怅的目光;我想起每次母亲企图分开我和郁时的表情,那是深深恐惧的害怕。我几乎听到了郁如何质问母亲的言语,几乎看到了母亲知晓父亲死亡、女儿逆背天伦后的绝望神情,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干脆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不要再见我们了,不要了!她要随着深爱的男人离开,因为睁开眼睛将是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孽,她陷在绝望和恐惧中,然后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我拿起照片,呆呆地站起身子,走出房间。二楼的走廊上暗沉一片,楼下传来老式立钟的声响,“当——当——当”,六下,还是六下。我感到浑身乏力,一切都是漫无目的的。 走进郁的房间,走到窗口,我“哗”地拉开窗帘,金属环扣摩擦的声响像是最后一口呜咽的哭泣,刺痛了耳膜。窗外残留的最后一点夕阳在窗帘布的灰尘上浮动,我看见那些灰尘盘旋着落下,落在郁的身体上,落在我们之间。我将照片放在郁的面前,蹲下,不说话。他的面前是一只叠满了过滤嘴的烟灰缸,手指蜡黄。 郁瞥见照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回过身子看到许或站在门口。“为什么!”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弹跳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许或的衣服,将她拉出去。我听见许或在猛烈的拉扯下惊恐地尖叫着,她摔倒在楼梯上,可郁依旧不松手,蛮横地拖着她往下走。她的身体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咯咚”声,还有带哭腔的尖叫。   。。
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4)
我在屋子里蹲着,不能动弹。 “你滚!以后都不许再来!”郁在院子里重重地砸上铁皮大门,门外是许或哭泣的哀求声。 我对着地板上的照片,呆滞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的眼睛像是两口枯掉的水井,只有残枝树叶轻轻落入。一下子,我整个瘫软下来,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侧卧着,没有知觉地呼吸。我从枯井里看到旋转90度后的门,看到旋转90度后走进来的郁,他在旋转了90度后的画面里失魂地走过来,坐到地上,俯身将鼻尖抵着我的侧脸。 我听得见郁的心跳声,我的侧脸颊上感受得到他湿润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坐着躺着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应该怎样称呼对方?郁,眉?还是妹妹,哥哥?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可究竟又是谁在对我们开这个玩笑? 许或的母亲跑来找郁的时候,坐在底楼的客厅里惴惴不安。看到他从楼梯上下来,她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抓住郁的胳膊:“郁,你是不是对许或?”她欲言又止,只是狠狠地看着郁。而郁只是肃着表情,一脸茫然。 “阿姨,喝茶。”我冲泡了杯龙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客人。 许或的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从她的脸上能看到许或美貌的来源。她穿着黑色的真丝无袖裙,头发是随意的大波浪,额头上是晒出的汗珠子,渗过毛细孔凝成一粒粒。她放下抓住郁的手,呆呆地坐到沙发上,喝茶,然后不说话。郁坐到她身边,试探地问道:“许或现在好吗?”仿佛他已经忘了自己几个月前将她狠狠地推出门。 我和郁开始恢复过去的日子,很少说话,很少见面。我想回学校念书去,可又不愿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坐在院子里捧着《古诗词佳句精选》、紧皱眉头背书的眉了,这半年里,我变成一个孤儿,有过一个孩子,又可笑地多了一个亲哥哥……事情是接踵而来的,没有一丝怜悯的停歇。我觉到自己是在突然之间衰老的,无论是心态还是样貌,我显现出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疲倦。我坐到许或母亲的另一边,问道:“许或她还好吗?” 在郁狠狠地推许或出去的那个傍晚后的几个月里,许或都再没有出现。可她的哭声,哀求声却仿佛一直都在楼下,不曾离去。 许或的母亲说她在许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小包米非司酮,那是流产后医生通常会开的止血药。可许或不肯说那个孩子是谁的,怎么都不肯说。 郁脸上的伤疤是他找系主任马朝时留下的。 在许或的母亲来我们家后的第二天,我和郁去了江宁路,许或的家。他和许或关在房间里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奔向学校的画室。 那个时候,看上去斯文得体,总是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马朝正站在画室里辅导暑期业余班学生的人体写生。看画室的老头拦在门口,“里面在上课!”可郁一把推开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困兽突然闯入画室。 蓝布前的模特惊吓地扯下背景布遮住身体,她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郁。马朝从一张张画板里走出来:“你这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