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气的白鹅,瞬间便可以在无数的火星里窒息而死。 火星烫到皮肤的声音和皮肤下骨头快要断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一轻一潜,在我耳膜上打下很好的乐章。我们僵持着,谁都不说话。我觉得丹田里有一股酸意冒上来,直冲鼻息。我低下眼睑努力地将鼻翼里兴起的酸顺着呼吸咽下,可它们还是顺利地通过鼻腔窜入眼眶,在视网膜外的薰出厚厚一层眼泪。这一层液体将我眼里的世界凸现出来,却又变得模糊。 “我不知道”,我挣扎开周乾的手臂,重复道。然后背过身去拿衣叉晒衣服。 “他的死,一定是因为你。”周乾右肩用力地从墙壁上弹起自己靠在墙上的身体,狠狠地将手上几近燃尽的烟头弹出去。他的目标是木瓜棚下的房东儿子,可烟头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平整的抛物线,闪着最后的火花崩落在泥地上奄奄一息。虽然烟头没有中的,不过房东的大儿子还是感觉到了周乾的怒气,他很识相地背过身体,自顾自地专心致志扎起木瓜藤。 周乾撇下我,走进浴室,开冷水洗头。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周乾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散打俱乐部里做教练,以此谋生。偶尔他也会在入夜的时候,去地下拳场比赛,赚一些外快。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固定的生活模式,居无定所地打散工,流浪。在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便将他寄养给别人,只身离开东北,去上海投靠丈夫。  
第五章 海岛断章(2)
从小,周乾就被村里的人当作煞星对待,因为在他出世的那晚,村子被莫名的一场满天大火夷为平地,所有的人不得不仓皇出逃。一路上,他们怀着恨意举着扁担抽打他的母亲。在这种强压的气氛下,他的母亲发了疯,时好时坏,所以,更多的人说,她是疯疯癫癫地离开村子,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自己的男人。 在周乾十四岁的那年,他背上一只小书包离开老家,想去上海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火车一到北京,小书包便立刻千疮百孔,里面的皮夹早已不翼而飞,里面有他亲生父母的照片。 从那一天起,周乾过上居无定所的生活。他窝居在火车站里,做起了小偷,还在那些“小偷帮”里寻找当初扒他钱包的人。其实,他只是想要回那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因为自己残存的希望都留在那张相片上,寸步不离。就这样,辗转地,周乾做过很多份职业,从北面一路打工去了上海,可是相片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他说自己只能依稀地记得照片上的场景、父母的轮廓,至于其他,都已经变成蒸发了的水气,消失不见。 在周乾二十岁的那年,他终于在整整六年后,一路坐短程火车,一路攒钱,到了上海。六年的时间已经将他磨砺得坚强实际。下火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满无目的地在人群里寻找相似的脸庞,而是第一时间地先找工作。 在一家拳术中心门口,他停下来,走进去,脱掉自己身体上的衣服,显露出硕壮的肌肉,找到了一份散打陪练的差事。老板是个矮小的南方人,说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在上海和人合资开了一家地下拳场,收一些内圈人的赌注,赚赚小钱。于是,周乾便利用夜晚空余的时间去拳场比赛,当然输赢是要看老板的意思来决定的。因为这样,他的身体上有很多伤疤,但他却可以用惊人的记忆力说出每一道伤疤的准确来由。那些疤痕像是被海水冲刷后沙滩上留下的印记,一浪一浪的,起伏不定。 我曾经跟在周乾身后,去过地下拳场。那其实不过是一块高起的领操台,四周用弹力绳圈好,对角上坐着比赛的双方。领操台下,则是一群神情各异的年轻人,也有女孩子,通常挽着男人的手兴奋地尖叫。可每次,人群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子,神情凝重地站在对角边上,默默地看着比赛,拳头紧握。领操台上双方每一次的挥拳都仿佛是雷声打在她们耳膜上,一次比一次清晰。她们便是拳手的女友,甚至是妻子。 我去的时候,站在对角上的是一个短发瘦小的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在聚光灯下,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暗,或明或暗,每一下都是随着台上比赛的变化而变化的。最后,周乾赢了那场比赛,他说那是因为有我在。我看见对角女孩子失落的眼神,她翻过拦绳,跑上台去,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替那男人擦眼角上的血。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我拉着周乾的手,看着他们,哭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这么辛苦地生活着,相爱着。 一个月前,许或在死去的郁面前抽打我的时候,眼睛完全深陷下去。她疯了似地扑向我,抓扯我的衣服、头发,然后蹲下来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用变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说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在海岛的这些日子来,梦里,许或的声音充满了那一艘艘失控的电梯,随着忽上骤下,永不停歇。梦里的她甚至还会伸出细长的手指卡住我的脖子,像个索命的女鬼瞪凸了双眼。我的心脏在这样的梦境里不停地被挤压,收缩,收缩,再收缩,它用最后的一点气力抖动时,哪怕只消一点蛮力便可以将其捏得粉碎。突然我醒来,顺着床沿翻下地板,爬到角落里颤抖地躲起来。我感到胸口里的心脏随着身体在颤抖,它急促地颤抖,每一次声响都震在耳膜上,异常清晰。如果这个时候郁还在,他会一定拉开床头的灯,立刻从床上下来紧紧地用身体裹住我,直到平复下来。 噩梦如影相随。 周乾开始住在我这儿养伤。我们像三年前那样睡在一起却不做爱,每到这样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瘫软地躺着,面孔朝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的身体比起三年前,多了更多的伤疤,那些生存的代价在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浅褐色的痕迹。我喜欢抚摸这样的身体,手指像经过一道凸起的坎那样轻盈地走过。我们面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着,说一小会儿话,然后睡沉过去。如果噩梦来袭,我会翻滚着身体爬下床,找个角落躲起来,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在心里喊,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有的时候,周乾能感应得到我的恐惧,他拉开灯,模糊地揉揉眼睛,问:“眉,做噩梦了?”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郁,彼此小心翼翼。有的时候他会自己在厨房里烧几个小菜,然后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我背着画板从田埂上走来。“眉!”远远地叫道。 小别墅周围的夜是起伏的安静,有一些碎小的声音,是田地里的昆虫,还有一片一片的模糊海声,从椰林那边的亚龙湾传来。夜里,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依偎,有时背对。我没有过问三年前他之所以离开的原因,他也像从不曾离开过那样和我保持着淡然却又熟悉的亲近,每天看着自己的伤口,盘算着再能去打拳的日子。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海岛断章(3)
我把素描的海景贴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一片灰色的海,枯枝的椰树,黑色的椰子。它们通常是我平日里的写生练笔,我在海岛上走走画画,在海岸线上捕捉麒麟岛凸起的模样。夜里回来,我才偶尔会动笔开始画那个故事,因为那些场景轻易地从记忆里跑出来,却像个顽劣的孩子那般举着把小刀刺痛过来,在我的神经线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伤口细小并不致命,疼痛却弥久不散。 每个星期我还是会去喜来登一两次,带着速写本,铅笔,还有身体。罗慢依旧不过问什么,照常在开门的时候给我一个久别重逢似的拥抱。他佯睡的模样有与世无争的意思,像是一个海难者漂流来此,和里的诺兰很像。于是,我开始竭力地虚化罗慢,坐在地板上不停地画,直至完全将他剥离成一个流离失所的英雄角色,塞入我的故事。可他依旧是优雅的,在我的画里他戴着那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安静地坐在海边望着无垠浩瀚的海,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当然,那个并不是真正的罗慢,他有时会有三十五岁男人的顽皮,闪红着棱角分明的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他将帽子很友好地挂在衣架上,配合着衬衫,沙滩裤,像个人的模样。随后问我:“怎样?它像极了稻草人!” 罗慢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童话,最喜欢的是《绿野仙踪》,最近一直在看的是《哈利波特》,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会飞的孩子,无论是坐在拖把上施展魔法的,还是被龙卷风卷到半空中露出小内裤的。 我常常觉得身边的这个犹太裔男人之所以从不抽烟、喝酒,可能正是因为喜好童话的缘故。对于尼古丁,他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也没有心理上的依赖。当别的男人生闷气抽烟喝酒时,他只会板着脸靠在床上看童话书,一声不吭。 偶尔地,我们依旧会在黑暗里走到海岸线的深处过夜,身后的潮水便裹着可能而来的幸福扑上岸,然后随逆着风退下,再扑上来,一轮一轮地交替,不会停止。漫无边际的海那边隐隐约约看得到细针尖一般的橘色亮光,那是麒麟岛上随时会灭的信号灯。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一旦信号灯熄灭,那个守在麒麟岛上十五年的男人也就从此结束生命。好几个夜里,我都以为那细针尖一般的亮光会突然消失,可海浪卷来幸福再带走,最后还是露出那一点橘色,像是黑暗中硕果仅存的希望。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六章 《告别》(1)
许或住在离安福路不远的江宁路上,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他们十二岁的那年。 许或从小跟着一位私人老师学画,那是个在多年后小有名气的画家,叫马朝。在郁进大学后,马朝就是他的系主任。许或说她第一次见到郁是在一个颁奖会上,台上的主持人宣布金奖名单的时候,她和郁一起从台下起身上去领奖,这么多年来,这个奖项只有那一次产生过并列的金奖。那一天,郁穿着父亲为他精心挑选的浅咖啡色布呢小西装,领口处扎了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