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偌大的水家牧场,偏偏只有她不能习武?
六岁,开始跟在外公身后,在他练武时偷偷地学。外公发现,把她按在膝盖上,抡起手掌一下下地揍。手抬得高,落下却不疼,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忧止,哪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歇斯底里地哭泣。
外公便停了手,怔怔看着她。那时的她,毕竟年幼,看不出他眉间凝着的化不开的悲伤,总想问得详细,茗姨便悄悄抱了她离开。
茗姨并不是外公的女儿,而是娘的丫鬟。从孩提时起,跟了母亲十几年,情同姐妹。忧止从小没爹没娘,外公便是她的爹,茗姨便是她的娘。她所得到的宠爱,并不比其他孩子少一分。她是牧场主的外孙女,从没人敢笑她是孤儿,相处游玩,均是礼貌容让,甚至还带了些许的怜悯。
可是,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常缠着茗姨问爹和娘的故事,茗姨抚摩着她的头,叹息着说,等你大一些,茗姨再讲给你听。
那么,大一些是什么时候?
草原的草枯了又绿。那年,忧止十岁。
嘉端十四年,九月。
九月的牧场,天很高,云很淡,风很清冽。一年一次的选贡马,就在这个时候。
每年此时,牧场里总会忙翻了天,外公亲自将牧场所有马匹逐一挑选,选出最好的一千匹,浩浩荡荡地送进都城,或为军用,或由皇上分派给达官显贵。
清晨,忧止偏着头问外公:皇上是谁?能够这样威风。
外公答:皇上是天,是真龙,是万民的主。这广阔的大地是他的,壮丽的山河是他的,连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也是他的。他若要哪人飞黄腾达,那人便有数不尽的珠宝,穿不完的绫罗;他若要哪人命丧九泉,那人便纵有多少的酸楚,多少的冤屈,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咽到肚子里,孤零零地去赴黄泉路。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低而沙哑。像是喝了口极烫的茶,灼得嗓子发不出声响。
忧止似懂非懂,只看着外公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正给她梳头的茗姨忽然松了手,长发散了她一肩,梳子擦着肩膀落下去,掉在地上,啪地断成两截。
茗姨,你哭了?看着铜镜,她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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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马(2)
没,好端端的,哭什么?茗姨笑着,双目弯弯,笑得温柔又恬静,可她分明看到,茗姨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簌地落下来。
外公临走的时候说:今天牧场有贵客,没有我的吩咐,不可出门乱走,记得了吗?
她追过去:可是,我与索多珠约好去仙湖林,也不能去吗?
不能。外公答得坚决。
索多珠是牧场总管最小的女儿,与忧止年龄相当,从小便在一起玩耍,行影不离。
忧止嘟起嘴,回头看茗姨,想让她帮忙求情,茗姨却像失了神,怔怔坐在椅子上。犹豫间,外公已大步走出门去。
窗外阳光明媚,真是骑马游湖的好天气,她却只能懒洋洋地留在家里,守着这空旷的房间,百无聊赖。坐在门边,看着外面的广袤草原,心里像有无数支狗尾草,瘙痒难耐。
忽然听见远处有锣鼓声响,她跳起身跑到窗前,循着声音望过去,一眼就看到牧场门口,围了黑压压的人群。想再看得仔细,无奈距离太远,怎样张望都是些朦胧的影子,她便索性跑出房间,攀着围墙向上爬去。三两下便爬到屋顶上去。这才居高临下,看得分明。
那黑压压的人群,是牧场里的牧民,里里外外,围得密不透风。在人群中间,有一支骑队远远逼近,前后均是高头大马,马上都是身着铠甲的士兵,铠甲又重又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骑队的正中央,前后夹着一辆马车,马车又宽又大,朱红车身,锦缎车帘,纵然距离这样遥远, 仍看得出周身雕刻着精致花纹。拉车的是四匹雪白大马,一看便是经过特殊训练,虽然跑得极快,但马车又稳又平,不见颠簸。
骑队眼看到了大门,这才慢下来。人群忽然变得安静,大家后退着让出一条宽敞的路,然后拎着衣袍,一个接一个地跪拜下来,头垂到地上,久久仍未抬起。
看来外公所说的贵客,定然就是他们了。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需要这样地谨慎?
越是好奇,便越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想着外公的叮嘱,又心有戒忌,不敢乱动,正烦躁间,忽然听见脚下有细小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忧止,凌忧止……
忧止低头,一眼看见是索多珠,躬着身俯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她一喜,小声说,这儿,我在这儿。索多珠抬头看见她,忍不住咦的一声,她忙将食指竖在唇边,攀着屋檐,慢慢地滑跳下来。
索多珠惊奇地问:你怎么爬到屋顶上去了?
她嘻嘻笑,说:看热闹呀。你怎么来了?
索多珠说:不是说好了去仙湖吗,在牧场外面等了半天你也不来,过了一会不知道打哪儿来了好多人,爹爹和娘都趴在地下磕头,又不让说话,无趣得很,我就偷偷跑出来找你。你怎么不来呢?
忧止转身靠在墙上,一肚子的不高兴,撅嘴道:外公不许呢!说是有贵客,不准我到处乱跑,这牧场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一圈,躲着客人就是了,干吗要关着我呢?
索多珠却不说话,蹑手蹑脚又回到窗前,露了半张脸向里看,然后招手唤她过去,用手指指房中。忧止跟过去向里看,只见茗姨静静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走吧,索多珠拉她:留在这里多无聊呀,我们到仙湖林去,你外公最疼你,顶多责骂两句。
忧止本就想走,现在有人在一旁怂恿,更是难捺。顺着窗子向里看,见茗姨一动不动,似是睡得熟了。心里想一想,便跺脚说:走。
说完贴着墙根,拉着索多珠,撒腿就跑。
太阳就在头顶,暖洋洋地照过来,天很蓝,并且透明,云朵洁白而轻淡,走在蓝天与草原之间,真是惬意。
正午时分,她们来到仙湖林。
这片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林中大树参天,枝叶繁茂,广阔幽深,一般人进去,很难找到出路。忧止自幼生长在这牧场,六七岁便可骑了小马驰骋草原,约上二三伙伴,马鞭甩得噼啪响,当真煞有介事。跑得累了热了,总会来这林边,乘凉避暑,嬉戏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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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离马(3)
所以叫它仙湖林,是因为树林深处有一池湖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湖面常年笼罩一团雾气,远远看去,仿佛仙气缭绕,美不胜收,因此得名仙湖。最妙的是湖边有种鲜花,大小如荼,形状如梅,七朵为一簇,一簇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朵不多,一色不少。一簇簇遍布湖边,绚烂至极。
外公说,此花名唤彩虹,不分春夏秋冬,总是常年盛放。
索多珠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今天来的人真威风,马车又大又漂亮,里面一定宽敞极了,我们牧场就没有这么漂亮的马车,连你外公都没有。
忧止本来也是极羡慕那两驾马车,可听索多珠这样说,心里争强,便歪头说:我外公一定有,只是他不出牧场,用不上。
索多珠说:胡说,你外公就是没有,要是有,怎么我们谁都没看见过?
忧止红了脸,大声说:就算外公没有,我娘也一定有。我娘长得美极了,住在都城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一定有这马车,你从来都没离开过牧场,你当然不知道。
忧止本就是牧场的少主,又是无父无母的苦人儿,怜也好敬也好,牧民们都让子女让她几分。如今索多珠见她生了气,便不再说话,可毕竟年幼,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你娘。
这句话,却正是触到了忧止的痛处。
在牧场,她衣食无忧,受着百般的宠,千般的爱,唯一缺少的,便是爹娘。那么多的小伙伴,口口声声说着爹怎样,娘如何,惟独是她,张口闭口,永远只是外公和茗姨。
爹娘究竟是什么,她不是不懂,在她幼小的心里,这不止是一个称呼,还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自己有完整的家庭,完整的爱。如今索多珠一句话便提醒了她,她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连自己的娘亲都没见过,一个人连爹娘都没有,沦落得让人嘲笑,这多悲哀呢。
她站在原地。索多珠知道说错了话,有些内疚,回过头来拉她的手,她却挣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索多珠慌了神,连连认错,她却越哭越凶, 最后一把推开索多珠,大声说:走开,你走开!这一下使足了力气,索多珠险些被推得摔倒,再回头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索多珠回过神,拔腿去追,可林中巨树林立,藤蔓纵横,一个闪失间,她已经连影子都不见。
忧止不知哭了多久,最后停下来时,她终于发现自己迷了路。
仙湖林地形复杂,只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到仙湖,可刚才她泪眼蒙眬,跌跌撞撞,早就不知跑到何处。现在抬头看,四处都是直插入云的大树,将阳光遮去大半,残留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班驳地照在地上。风吹影动,树叶刷刷作响,她忽然感到几分恐惧。
她还只是个孩子,再是刁蛮任性,却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索多珠。她抓紧衣服,小声喊。
没有人回答。
她越发害怕,向前跑几步,提高些声音喊:索多珠——
仍然一片寂静。
越是害怕,感觉越是敏锐,她觉得四周一切都在动,树,光,影,风,还有隐藏着的野兽。她紧紧靠在树上,终于尖叫出来。
居然有声音在回应她。
就在不远处,沉闷的一声呻吟,像人,又像兽,声音太微弱,听不分明。她竖起耳朵,正想细细分辨,声音却没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隐隐又传来一声。
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是马嘶。
有马的地方,也许就会有人,尤其是在这人人养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