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陆洋已然回到市里,不过给人留下的印象使他以前憨实忠厚的形象大打折扣。人之善变,似乎只是量化的不外显而致使质变让人无法接受。似乎在他心目中,到市里就成为蹲在荷叶上的青蛙,是可以瞧不起小城里游水的蝌蚪的。以前没有夸炫的资本,如今把市里的所见所闻拿来炫耀,滋长虚荣心的同时处处争强好胜争抢风头。萧南的博识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处处挑衅。不过青蛙终究是青蛙,前身仍脱不了蝌蚪的血脉。与萧南下棋,被杀地一败涂地;拾人牙慧,尤被道出出处。林陆洋恼羞成怒寻丁一秦介甫夸显本事,被二人骂得狗血淋头。萧南惋惜之余,暗叹知识的增长竟会膨胀人内心的欲望;而城市的繁华与个人的学识似乎找不出必然的联系居然也会增加人的优越感。不免感叹,知识是一柄双刃剑,善用可开疆拓域,不善用反会伤及自己。
游园归来,萧南去寻丁一,见丁家院门口停着一辆帕萨特,知家中有客不便进去,转路回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有些泛黄的信笺,看那上面写着几行蝇头小楷:
当我忘记爱的时候,说明我在疗伤。当我忘记痛的时候,说明我在绝望……我是一片云,是水蒸成了我;而今我的泪已流尽,我的生命也枯竭……我已听到死神脚步,很快就能看到他死亡的灰袍!
阅毕,折好放回衣兜。字条为秦庾所写,丁一给萧南时说秦庾的坎儿过不去则有性命之忧;个中原由并未提及。回来,见叔父神情木然立在巷口。鬓染白霜,头发稀拉脱去不少。两腮枯瘦,颧骨高耸,眼睛浮肿没有神采,嘴裂成四瓣,虽已长合却棱角分明。
萧叔父是腊月里被那凶神恶煞的婆姨打回来的。听母亲言,回来时是晚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后脑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割开三四寸长的口子,肉往外翻着,血流如注。深更半夜,路上也未遇个人扶持,一步一个血脚印淋漓一路,待爬跌回来,衣服早已被血湿透。头发黏糊成一块,面目难分。因为虚弱无力叫声又小,待犬吠把家里人吵醒,看时,已奄奄一息,忙送医院抢治。现在在祖母家静养三月,勉强能下地走动,骨瘦如柴惨不忍睹。婶母已然改嫁,极富戏剧性的是嫁的人竟是那老婆喝敌敌畏的被那恶狠婆娘讹过两万的警员。萧北也改了姓名,唤做陈菲;不过念起来陌生许多。萧叔父听闻,不食不喝,缓过劲来每日醉生梦死烂醉如泥。神智日渐恍惚。医生说是酒精中毒,却无人能帮他戒酒,名副其实成了个酒鬼。萧南冲叔父一笑,笑容里羼杂几屡酸楚。叔父用瘦骨嶙峋的手摩挲一下萧南的肩膀,满是沧桑的脸上绽出一朵快要枯萎的苦涩地花,自语着:“还是小南对叔父好啊,每次见到叔父都那么尊敬,总是腼腆的笑……”孤单地走开。萧南目送那枯干地身影消失于暮色中,令人微醉地春风诱下许多怜悯。
一个怀着雄心壮志开拓事业被蛮横的老婆束缚翼翅磨挫锋芒借酒消愁愁更愁而沦为酒徒的人其间的酸楚怕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深味。积怨太深,酒后狂言吵扰四邻兼之酒后无德逢人便骂。天长日久,亲戚朋友避之惟恐不及。亲情在超出一定的范围限度后,血浓于水的血若落入大海,淡的是用显微镜也觅寻不到的。
拖累母亲,使萧父对弟弟颇有成见;萧父为此邀他到家中调和,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说满桌酒菜亦被砸得稀里哗啦。如是几次,萧父便不再自讨没趣。萧叔父的工资已从局里领回两月。每次领到便于街上闲游,见到熟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到饭馆请人海吃一顿,再因一句话不投机把人骂得体无完肤乃至结怨。实在没有熟人就买许多糖果吃食并提上一捆啤酒,召来邻里的孩子分给糖果吃食后唤那些孩子们喝酒;小孩子不胜酒力,喝得东倒西歪满嘴酒气,回家被一顿毒打后父母常要堵在萧祖母家门口破口大骂;祖母无奈,只得锁上门来萧父处避难。如此往复,恶性循环。萧叔父钱花光就四处与邻里要酒吃,初时还有人接待,日久人们见他若遇上土匪强盗般封门闭户;因为还没有人贱到用酒食换臭骂的地步,所以萧叔父日渐被孤立。赊账,醉酒。每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搭理,坐在石阶上自言自语,想到痛处,躲在角落里独自垂泪。不过别人只看到他的酒后丑态,很少人在意他清醒时的绝望与孤独。真是 “有钱王八坐首席,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卖花生
清明细雨织愁绪
一丝一缕伤情续
蹀躞坟头满眷意
遥望荒郊
四野阒然
冥钱纸贡祭者泣
清明节祭祖扫墓归来,萧南写下几行小字。天气日暖,却全无“手倦抛书午梦长”的心思。往日还有叶采享受“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的惬意,近来却总被些清愁薄绪萦绕。古风日疏,许多人怕是连祖宗都忘记。抛弃传统而又缺乏创建的革新,还有什么可以束缚不健全的人性。原始社会的自由无度,战国前的野合之风,人类是在放弃某些不合理自由的前提下迈向文明的。如今不能在传承中改进而盲目的追求自由,是否是种自毁?思虑无方,徒添烦恼。入定,他约丁一去酒吧。
丁一青黑色的胡子茬连鬓络腮,眼睛里有人事变迁岁月沧桑;邋遢而颓废。个人能力无法与社会对接,只能在无为中煎熬。他要瓶二锅头给萧南斟上,声音沙哑道:“南哥,难得你还记挂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现在我算看透咯。”
萧南莫名想到岳武穆。过去还有武状元可考,现在呢……
丁一苦笑与萧南碰杯,一饮而尽。“南哥,串窬死啦。十三鹰的老七;就死在我身边。我和他晚上从酒吧出来,鸭嘴帽檐遮脸的小子撞开我们飞奔而去,等我招呼他时才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得哪都是。没等抢救,他就断气了。”丁一表情痛苦道:“我至今忘不了他眼泪汪汪地跟我说他不想死。可他死了,被贯穿了右肺。”他将酒灌进嘴里,自己给自己倒一杯,接着说:“我表哥出事啦。故意杀人罪,不久前被枪毙!我姑妈和姑父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叫人闹心。嘿嘿,这就叫‘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嘿嘿……”丁一含着泪饮进,又自斟一杯。
萧南透过酒杯,看着丁一在杯子里变形的脸不知如何劝慰。
“我姑父是准格尔旗检察院院长。牛逼吧,牛逼管什么用!我表哥娇生惯养专爱结交些地痞流氓。他高二时就与社会上杂七杂八的混混儿*过学校里一个女生。那女生父母上告,被我姑父暗中托关系遮掩过去。官官相护;虽然判刑却是监外执行。姑父神不知鬼不觉花钱把他安排在达拉特旗的交警队里……不料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贼性不改不久因打架斗殴被开除。回到家里,整日不务正业在夜总会吸毒烫药结识了个东北小姐。那女的嗑药不说,隔两小时就得打一针吗啡。姑父知道后,在钱上限制他;他竟拿刀子威胁姑父。南哥,人真*奇怪,像他这么操蛋的人也会动真情!”丁一将瓶子里的酒喝尽,再要一瓶,用打火机启瓶盖,自己倒上。
“他这叫做梦见阎王——鬼迷心窍。为了个婊子,值吗?没钱他就去偷盗抢劫。有天晚上他抢一个料子鬼,两人竟动起手来。他失手把那小子捅漏啦。伤在肝脏,当场就歇菜了——没成想那小子也是高干子弟,门子硬又有靠山,花钱搬后台打官司摆明要我表哥的命。好说歹说不私了——真他妈狠。以前受过凌辱的女生家里也花钱上诉。官司一直打到伊克昭盟法院。人家胜诉;表哥判处死刑。”丁一边吃酒边说,渐渐有些醉了。
丁一瞪着红红的眼睛,抱着酒杯死死地盯着,仿佛里面载着一个世界。但他看着看着,一滴晶莹的液体从腮边落下,坠入杯里溅起一朵酒花。他颤抖着嘴唇说:“我姑妈就他一个独生子。我他妈的算明白喽,人这一辈子就得糊里糊涂地过。唉……”酒花又开了几朵。
萧南无言以对。当一个人沉溺于悲恸时,任何劝慰都显得虚伪而苍白。几句无力的话根本帮不了谁。只能虚表自己对伤心者的关心,而这关心又是为了博取他对自己的感激。这是萧南做不了的。
丁一望着萧南说:“真他妈的奇怪,仿佛不久前还活崩乱跳的大活人,一眨眼功夫就都没了,没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来南哥,干!”
萧南把一杯酒灌到嘴里,滋味难以消受,忙吞入肚里,热辣辣的。他有些晕眩,问丁一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近人习武还有个南怀瑾。以后呢?
“我姑父有个远亲在深圳,常有来往。听说他当初骑着永久牌大二八自行车卖保健品,一年就挣一辆夏利。八块钱从火车站上货卖八百八十八。发达后开了个VIP会馆,没少结交政要。我爸妈被近来的事吓破胆,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有心让我去见见世面,给我在那边谋了个差事。反正在城里也没有出路,倒不如去闯荡闯荡。”他晃着杯中酒说:“南哥,有机会劝劝秦介甫吧。他现在和集宁的阿飞接头,组成飞车党。我怕他就此断送嘞……我劝他不听——撞了南墙再回头就晚啦!”丁一把酒喝干,舌头打结道:“见林陆洋没,被我踢了一顿……他妈的,装什么大瓣蒜……屌大个人才在市里呆了几天就来恶心爷……变化真大,当初多憨厚一个人……宦官不叫宦官——太贱(监)!我他妈的——反胃。”
“都是自家兄弟,看惯看不惯都无法改变。孟可找你麻烦没?”
“找过……无非被踢一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出孟可这档子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萧南自语着去结账。丁一嚷道:“南哥,你太不给我面子……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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