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知道,冷恺群绝对不会欣赏贺怀宇成为赏她一口饭吃的上司。
这麽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没救了。
平时他很少过问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还不知悉她为哪间机构效命。管
不了这麽多了,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编辑部办公室在隔壁那一栋,行政大楼七楼。」上工首日,服务台好心引
导她一条明路。
循着服务人员的指点,她进入未来的栖身之所。另外叁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
为男上,她淡而有礼的点个头打招呼,迳自找到标有她名牌的办公桌。
真好,拥有一个靠窗的桌位,浮云绿山嵌在窗框间,活色生香一幅山水尽。
同事之中,一位稳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冲着她瞧。天生讨厌被密切瞩目
的感觉,她索性侧过身去,以身体语言拖拉出明显而遥迢的距离。
弄皱一池春水并非她的本意,所以办公室恋情列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满足於只盯着她看,笑吟吟的跨越过
她与人际的鸿沟。
「嗨。」恺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装出忙着收抬桌面的样子。既然两个人是
同事,表面上不好端起冷脸来摆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让人愕然的开场白。
他们认识?她向来不迷信巧合的,怎麽会?
「我叫梁维钧。」他的眼神含着期盼。
「哦?」她完全没印象。
「来!把时光机驶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维钓笑咪咪的协助她打开记忆库。
「下学期的某天清晨,一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在你家门口站岗,要求和你交
朋友,记得吗?」
竟然与当年惨遭淘汰的爱慕者同一间办公室,完了。老实说,每年在她家门
口站岗的毛小子起码有两打,她如何能记得住每张脸孔?
「想不起来?」梁维钧忍不住摇头叹气,「没办法,你的追求者铁定如过江
之卿,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尴尬的速度包围过来,害她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应答。
「冷恺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样耶!静静雅雅的,不爱说话。」他玩笑性的拍
拍她肩膀。「别担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家门口站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
不罚我跪算盘一辈子。」
「你结婚了?」
「对。」梁维钧笑得很骄傲。「而且我儿子这个月就要出来世面了。」
「恭喜你。」好险!她心里晃过如释重负的解脱,唇角的浅笑总算融和了一
点的诚挚之意。
「午餐时间,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吧!」梁维钧提出热诚的邀请。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无意和任何人维持太深入的交谈,即使同事也一样。
「人员都到齐了吗?」大门霍地被推开,贺怀宇进入编辑室,仍然和昔时一
样飞扬明亮,从容自若。
梁维钧向她点点头,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气,总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辞的理由。
「麻烦各位坐到中央的编辑台来,我们先召开第一次的编前会议。」贺怀宇
主掌院内的人事,又挂名院刊的发行人,所以编辑部等於直接向他负责。
在笔试的过程里,贺怀宇便知晓了她前来应徵。两人虽然没有特意约定过,
但在工作场合,他们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属的距离,并未漏出彼此熟识的讯息。
人员往中央的长条桌集合。
贺怀宇坐入长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先利用短短
的十分钟……」
他正说着,身後的门推开了,姗姗踏入一道瘦削的纤影。
恺梅微感纳闷。编辑部不是只应徵了四个人吗?
她特别关注迟来的同事几眼。女的,而且年纪与她差不多,好极了!多添一
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会集中在她身上。不过这位女同事实在有点…
…不修边幅,衣服皱巴巴的,鬈短的头发飞翘如刚让风吹拂过,不过长相有点
眼熟。
「你迟到了。」贺怀宇不悦的阴黑了眉眼。
「塞车。」女同事耸了耸肩,没把他的雷公脸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贺怀宇先粗略解释自己的身
分,然後翻开人事档案夹,查对一下在场的五位新人。「在场的五位分别是梁
维钧、罗焕朝、赵自源、冷恺梅、方璀璨。」他抬起头。「请诸位依照以上的
顺序概略介绍一下自己。」
听见耳熟的称号,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这个名字极为特殊罕
闻,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个人。呵,况且方璀璨的长相仍保留
着国小时期的特徵,只要多留意几眼,很容易记认起来。
先是梁维钧,後有方璀璨。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却於若
干年後集合在同一间编辑室里。新环境里出现旧友,总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恺梅,今年刚毕业。」轮到她,两句话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脸困困的渴睡模样,显然尚未认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难怪。这迷糊虫打小学开始,神经就比国旗粗。要是真记忆得起来,她反
而意外。
编前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并且选举出代理组长,梁维钧的和气稳重
颇为讨好,毫无异议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烦你跟我出来一下。」也不晓得为什麽,贺怀宇一转对着方璀
璨,俊脸便阴阴臭臭的。「其馀各位请开始进行你们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来打算和老同学浅谈几句的。
「哈罗!」另一位男同事晃过来,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谈。
恺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着开会笔记,迳自回到专属桌位。
一楼的大广场,偶有几声尖锐的救护车鸣声腾上云霄,为空气凭添几许激动。
生与死的戏码正在邻隔的建物内交替。而她,误打误撞,竟选中一处与死亡最
接近的工作环境。
人的一生便纠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运与否,只有上帝能决定。
她偏首瞧望着窗外,苍天里,浮云冉冉,一股气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没关紧,竟让风儿吹了愁绪进来。
* * *
接近下班时间,天空淅沥沥地飘下雨。
早晨出门前,天气仍然晴朗乾净,她临时也没想到应该带伞,看样子只好搭
计程车回家了。
「下雨了?」身後的梁维钧陪她一起愁眼对天色。「糟糕,公车站牌没有避
雨棚,铁定又要淋了整身湿。」
「你搭公车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为,成家的男人养部车子是天经
地义的事。
「对。」梁维钧不好意思的碰碰鼻头。「我和老婆正在攒存育儿基金,所以
把买车的钱省下来。」
「哦。」淡淡的飘红染上她脸颊,希望不会被认为势利眼才好。
「这年头,养一部车的开销很大呢!撇开什麽燃料税、牌照税、中华民国万
万税,光车子本身,即使售价较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万左右。」梁维钧好脾
气的笑谑她。「还是当女人好,只要找个「车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听他分析,缴税,买车,开销,钱。
从小,出入即有司机、轿车载送,最後还是因为宾士车太招摇,她不愿意引
起同学欣羡的关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众运输系统。尽管如此,心情躁闷时,
举手招来计程车长驱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纪稍长,当同学向往的旅游圣地为垦丁、外岛或花束,她已经随着冷恺群
到异邦公干或闲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见「出国」就想皱眉头的地步。
她不爱逛街,亦鲜少外出暇游。然而购物时,却也没有看标价的习惯,信用
卡随便一刷就了结。金钱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虚无。
从来没去加总过车资花掉多少钱、这个月的零用钱够不够用、帐户的馀额还
能撑多久、下个月的房租怎麽办……
从不觉得需要烦恼这些问题……
她汗淋淋的发现,自己竟然缺乏在现实社会求生存的能力!以前总觉得冷恺
群像一堵墙,专断又无理的隔绝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可是,这堵墙何尝不
是挡开了现实的凄风苦雨?
「喂,我随口开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梁维钧旁观她苍白的脸色,还以
为开罪了她。
「啊,没事。」她勉强挤出微笑。「雨势好像变小了,我们一起走到站牌吧!
我也想搭公车。」
上天为她设定的命运没有「赶公车」这一项!
两个人堪堪离开院区,来到马路口,就见到乌黑灿亮的房车停在前方数公尺
处。冷恺群叨着一根烟,倚着车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维钧绽露老好人的笑靥。
即便在错杂拥挤的地区,欲从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
相当容易的事。只要观察周围女性的表情,汇集她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娇红的
脸庞、欣羡爱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这些讯号的源头,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轻笑着。
「你也好。」他斜扬起浓黑的剑眉,弹开烟屁股。「恺梅,我顺道经过,乾
脆接你下班。」
看见冷恺群,她并不感到意外,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这一幕很眼熟。」梁维钧眉飞色舞的讲述起年少旧事。「恺梅,当年我在
你家门外站岗,不久之後,你哥哥也开了车出门,当场把你劫走。现在不正是
往事重演吗?」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梁组长,明天见。」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动开了车门钻进去,不
必等冷恺群开口催促。
「很高兴认识你。」车主人简洁的摆摆手,也坐进驾驶座里。
引擎轰隆隆的低吼,挥尘离去。
一如当年,没有人邀请第叁者搭便车。梁维钧认命的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