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萧仲宣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他于鹿州案的干系不算大,因此月末具结,回到了静园。却发现,隔壁的颜珠已经搬走了。 萧仲宣心里便空荡荡地,作甚么都有点不大得劲。吟秋知道他的心思,四下里打听颜珠的去处,又无人知道,却也无法可想。 忽一日,在巷口遇上了红袖。仔细问起来,才知道是那次去大公子府上之后,邯翊在城西吉祥街另给安排了住处。 颜珠起先并不想搬,一则不想多费事,二则也是因为萧仲宣在鹿州未归。然而未出两日,就有几拨人上门。都是帝都权贵,却不过麻烦,便搬了。 红袖也问了萧仲宣的情形,回去告诉给颜珠,又说:“萧老爷那里,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这是吟秋存心说给她听得,也是实情,萧仲宣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一个书童和两个打杂的小厮。 颜珠算算搬走已好几个月,想来那些人早该碰壁死心,就搬了回来,好有个照料。 萧仲宣心里高兴,脸上不肯显。吟秋却是喜笑颜开,当天便没事找事,拿了两件挂破的衣裳,过来“请颜大娘和红袖姑娘帮忙缝缝”。 颜珠让红袖取来彩线,一根一根比对着颜色。红袖在边上看了一会,取笑着说:“有年头没动过这个了,行不行啊?” 颜珠不理她,又比了一阵,终于挑出一根来,这才说:“有什么行不行的?这些事但凡会了,就没有能再忘了的。”一面说,一面用针轻轻拨破了的边,等纹理松了,便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颜珠不答,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缝补起来。 这心事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风尘卖笑,过的是花红酒绿的日子,学过一手好针线,可是除了偶尔替自己做两件衣裳,也不大用。她总想自己命贱,但性情极傲,街头巷尾人家那些寻常妇人的日子,她还不太瞧得上。所以,虽也不是没想过姻缘的事,但想起来,倒是花前月下,饮酒弹琴的情形多,从来也没想过,给谁做顿饭、缝件衣裳是什么滋味? 那瞬间的感觉却很奇怪。 也说不上是别的,只觉得那样惬意、安宁、踏实。 两件衣裳补得格外精心,对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无痕迹,自己也觉得得意。 红袖问:“你自己送去,还是我送去?” 颜珠给问得一怔,留意看红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说完,便顾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园才第三日,又有人来。 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侍从打扮,言语间倒还客气。带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言明是替朱王长孙景暄送礼。礼盒里不外是锦缎首饰,富贵人家讨妾的定礼,颜珠对此人的来意,已心下了然。这种情形她也应付得多了,不动声色地将礼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子这么重的礼。” 来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纳颜姑娘,特命我来提亲。” 颜珠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颜姑娘?公子可真会说笑。颜珠残花败柳之身,年岁也不小了,怎敢高攀?还请公子另择贤淑为好。” 那人神情不变,“也罢,我把你的话转告我家公子就是。” 说完便告辞了。 颜珠还在心中庆幸,觉得王府仆从,果然风范不同,没有无赖纠缠,倒也省了许多麻烦。过了几天,却又来了人,这次是个婆子,口齿伶俐,坐着劝说了半天,被颜珠挡得滴水不漏。 婆子却没有上次那人客气,说到最后,脸色沉了下来:“颜姑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是好言好语,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说哪里话?”颜珠依旧笑吟吟,“我颜珠是什么身份,敢违逆公子的意思?只是这事情,实实在在是民女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贵,弄民女这么个人回去,不伤体面么?” 婆子无言以对,阴着脸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 等她走了,颜珠脸上的笑也没了,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红袖出主意,让她告诉给六福,跟他讨个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红袖跟着愁眉苦脸。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