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看了一下,轻轻点点头。机场大厅里,背景音乐正低低地,暧昧地流转。如今哪个地方的空气里,不充斥着或忧伤或跋扈或喧嚣或灵动的音符?
我终于说:“不管如何,Steven这次是真心帮了我,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为人。”
也许是吃惊我怎么又扯到这个人身上来了,她们别过头来瞪住我。
“蜻蜓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你这股善良而固执的性格。”丽莎先叹了口气。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谢谢,我只是认为在没有掌握确切证据前,不要随便杯弓蛇影而已。虽然我知道自己还小,还不够领悟这个险恶社会,但请允许让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真诚的。”
机场大厅开始广播提醒我所坐的那班飞机的旅客准备登机。我的心微微下沉,依依不舍的情绪开始在胸腔内翻涌。
2个小时后,我于恍惚中抵达了上海。一下飞机,就看见男朋友和方冰一起出现。
方冰先拿了我的行李冲出去,大叫“taxi,taxi!”
“去那里排队啊,你以为这是大街上啊!”男朋友一只手拢成喇叭冲她喊。
只有我一直沉默,仿佛一个人在清晨被电话声吵醒后,一时还缓不过神来。男朋友趁方冰满世界找出租车的间隙,凑过来吻了我一记。
在车上,方冰兴奋地看我给她带的名牌化妆品,是我送她的礼物。我则给她看新拍的照片,其中就有Sam意外闯进我镜头的那张。
“蜻蜓,不是我说你,怎么你运气就那么好,老是会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呢。”她的眼睛几乎要放绿光了。我冲她拼命挤眉弄眼。我怕男朋友误会她的意思。
她半晌反应过来,先“咕咕”地乐了。
“死蜻蜓,现在谁不知道你是Sam的超级Fans啊,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啊。”
男朋友从副驾座上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笑了。
出了机场高速路,我们开始进入市区。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我看向车窗外,突然有些眼花。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城市和城市的差异真有那么明显吗?昨夜还在充满诡异灯光的不夜城里陶醉,如今却站在一座阳光之城的边缘。
将上海比喻成阳光之城,方冰第一个强烈反对。
她从来都高度赞美这座城市的夜晚,她坚持说再没有一个城市比上海更夜了,夜至更深,以至靡靡。华灯初上时分,是她与这城市一并醒转的时刻。
她是属于夜晚的。我们能够在一起,完全是个“奇迹”。
所以方冰和我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她的外表永远光鲜时尚,出门前是必定要花上2个小时精心打扮的,连每一根发丝都追求完美。看过去,人人莫不以为是个孤傲冷冰的美女,仿佛人如其名。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孤寂而且轻微自闭。但她不会用沉默来表现症状,相反,人前人后都似翩翩花蝴蝶。喋喋不休。
方冰所在的杂志社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杂志社,就冲这点,她觉得无论什么口气都可以忍下。何况当年介绍她进入这家杂志的是她的一个有着知遇之恩的恩师。
她同她说:“这里是做事的地方,像你这么单纯的女孩,永远不会有人来为难你。”
我则同方冰说:“其实你的隐忍能力是有限的,不过是你放不下许多东西而已。”
她同意我的说法,但又补充:“蜻蜓,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去爱一张虚幻的海报,不会陷入一首流行歌曲里无法自拔。做到这些,绝对不是光有勇气就可以的。”
所以她总是争分夺秒地享受当下,在我看来,如此的享受有些消极的味道。比如她会去不考虑自己的经济能力去尝试各种时尚用品,她会吆喝一帮人进出各式风格的酒吧,喝到酩酊。她身边男人如云般来去。很早以前她就把自己给了一个谈不上爱不爱的男人,只是为了体验性的真实。她本身是个编辑,理应清醒明白地看透时尚杂志的真相,却同读者一起成了媒体的受害者。
每次我一在这方面说她。她就立刻反唇相讥,“你不也是。说什么明知道许多采访里的句子都是记者自己杜撰的,却还要把每一张有关他的剪报看得字字都珍贵。”
我也不甘示弱:“那也总比你明知道那些当美容模特的妹妹其实满脸是青春痘,后期不得不经过反复修片,你却还迷信做广告的那些又贵又不实惠的品牌要好。”
她气结。
其实这些年来,我们熟悉成这样,已经到了可以相互挖苦却不怕伤到对方的地步。
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真朋友。
“蜻蜓,其实我们都是情感空虚的人,空虚的人容易滋生无聊,所以我需要找个消遣。如同一个人天天接触各种化妆品,看多了厚厚的华丽的精致脸庞,反而不能接受自己的天然肌肤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方冰真正的皮肤、眉毛甚至粉唇;也所以没有人可以排解Sam在我心里的任何丝缕。
我们不得不承认,真相是清晰的,道理是明白的,行动却是不配合的。何况媒体本来就是阴盛阳衰的地方。女人们又是好奇心太旺盛的动物,年纪越大就越在意得失。耳濡目染的,全非黑即白。
所以方冰每次在她所谓的“无知”主编的折磨下,忿忿找我诉苦的时候,我总期待着她下一步是勇敢地远走高飞,找到她的天地;可是次次都是倾诉完毕,她又乖乖地回去做个好编辑。
“蜻蜓,万一别的地方还不如这里呢?”
“蜻蜓,有个地方邀请我,但他们是新办的,万一没个几天就解散了怎么办啊。”
“蜻蜓,那家杂志社开的价格,我算了算,也不过比现在多个几百而已。”
天啊,她不过只得24岁而已,无家无业亦无固定爱人,也没有贫穷父母需要她全部包办生活。她还怕失去什么呢?
最初,我总觉得我们在工作上十分不同的一点,就是她没有遇见如林编那样的好上司。我只见过她的上司一面,却对她的名字印象深刻。她叫杨妞——天知道她父母怎么想得出这个名字。
我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真正的原因是这一年来,方冰在我耳边提了她的名字不下上万次。
妞妞生于1968年,1994年的时候,她不过是26岁。在中国媒体界,这不奇怪。因为时尚媒体才刚刚异军突起,经过培训的老手,几乎寥寥,年轻而具备勇气的女孩因此被扶上马,是再正常不过了,起码,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十几年内,中国大部分的时尚娱乐媒体将被二十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后的一帮女人控制着。
妞妞个性保守,言语乖巧,永远慢腾腾地说话,哪怕是批评下属的时候。
学中文出身的方冰,自然与她并无共鸣之处;而且妞妞对方冰的拍片能力,大有微词。用方冰的忿忿说:“这女人根本就不懂文字,别看她什么都慢腾腾的,其实最没耐心了,招编辑的时候,恨不得抓个现成的——她没有工夫也没有这个本事去培养新人。”
更重要的是,不管当时还是如今,成熟的好编辑十分难寻,别说是妞妞期望的那种可以抓现成的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方冰虽然郁闷归郁闷,妞妞讨厌归讨厌,她们还是在一个单位平平安安地相处了下来。
“也好,去哪都差不多,知遇之恩不是那么容易遭遇的。”我同方冰这样说。我们的父母们,也就多年安分地过来了,虽然他们其实是没得选择。
“蜻蜓,你说得对,好歹我们也有有趣的工作方式。比如参加各种发布会,遭遇新事物。”她开始往好的地方想。
是的。我们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都与时尚娱乐紧密挂钩。我们公开地,频繁横行于各种发布会,散布并网罗所有有关美丽有关时尚有关娱乐的任何蛛丝马迹。收取红包也结交朋友。我们的房间里基本凌乱,桌子上总是摊着各种剪报和活动请柬,打开冰箱,基本是诸如吃空了的雪糕纸盒、喝剩的半支葡萄酒、芝士两片、超大装绿茶饮料、巧克力、酸奶、鸡蛋两枚、果汁可乐若干,还有就是一储就是几个月的雪耳花菇南北杏蜜枣薏米等,甚至有腐烂已久的冷冻食品……
因为睡得很晚,我们很容易饿;也因为睡得很晚,我们很不容易早起——更何况许多明星不工作的时候,大部分都这样晨昏颠倒……
有时我们也聚众麻将,一起K歌。这个圈子就是有本事将此类交流会搞得跟上流社会集会一样——许多人削尖了脑袋要进来,许多人在里面混淆黑白,最后叹息:我要跳出这大染缸!最后反复轮回,还不是原地脱胎换骨。
时间越来越长,某人脸上的粉越来越厚越来越精致。某人心里的痕迹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排解。虽然我们都反复挖苦对方是时尚媒体同娱乐报刊的牺牲品。可是没有方冰们,化妆品不会畅销不衰,同样没有朱嘉华们,娱乐小报不会层出不穷,明星也不会大红大紫。
最变态也最讽刺的是,我们自己清楚所有的诱惑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我对此的借口是,瘾头难戒。何况是多年前的钟情暗定。
是的,Sam到底已经是我年少时代便固定了的一张影子,一个梦。
我的青春,我的豆蔻年代,统统依赖着他而成长起来。
所以我和方冰还是有般配的地方,那就是一旦习惯了依赖一根支柱一种生活方式,就很难会再放手。
我们都实在是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
“蜻蜓,不是我说你,有时你也该对自己好一些,对你的男朋友好一些,Sam虽然不错,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方冰说。
“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想法,你虽然换了那么多男朋友,但你不会体会专一地,深情地爱一个人的感觉。这不是遇见不遇见的问题,即使再见了,我想他会明白我的心声,他如此成熟,见过那么多世面,必然了解一个仰慕他的女孩究竟想倾诉什么。”相对方冰的赤裸裸,我仿佛过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