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是土路,墙角对着一堆棉花杆,地上零散着不少棉花壳,被雨水浇的在泥土里乱跑。
进了屋,一张红色人造皮革的转椅,安静的靠在白瓷砖洗头台旁。正面是一面大镜子,及带着黑漆漆焗油膏的梳子。镜子旁半截灰蓝色斜条纹粗布布帘时时飘动,里面传来唧呦唧呦的风扇转动声音。
离离掀帘进去。见屋里床上蚊帐随风扇吹动时胀时瘪,里面有人张着手臂躺成一个大字型。床脚还放着她曾经见过的那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
他睡着了,跑的太累了。急什么呢。
她走过去,轻轻撩起蚊帐,分别在两头用钩子勾住了。高和无拘无束的舒展着身子,脸轻微外侧,嘴巴张着,嘴角湿润。
离离拉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仔细打量他,睡着的时候,他是多少有些像奥特曼的。
转动的风,吹着蚊帐的时时蹭过她的手臂,像小时候在乡下,爸爸用蒲扇为她赶蚊子。芭蕉叶清香阵阵,带着男人汗渍的酸味。
小店里静悄悄,接着她听见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唉,找谁啊?来理发吗?不好意思出去买了桶花生油……”门外一个女人雀雀讲话,声音越来越近,高和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离离。
就这一眼,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睁着久睡之后布满血丝的大眼睛。
一个小个子短发女人掀了布帘进来,一手拎着一桶花生油,一手甩着伞上的雨水。她张嘴欲对高和说些什么,却看见他对面背坐着的女人。
离离也回过头,长长的风衣因回转身体而发出布料摩擦声。
两个女人对视打量,女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气场,让彼此都明白了几分。
外面车门开关,发出砰砰声。然后是有人急忙忙的走到外间的脚步声。
“唉,我剪发。”是唐其扬的声音。
小个子女人看看高和,低头默默的放下花生油出去外间。
“来了来了,老板,想剪个什么头?”
“就,剪一个跟没剪一样的。”
“吓?”
“呃,那,你给我染色吧,黑的。”
“唉,这个行。黄头发都染了?”
“都染黑吧。”
窸窸窣窣走动,然后放水的声音哗哗,击打在瓷盆上。期间女人向里间这里走了几步,然后替他们将布帘后的黄色木门关上。
随着木门门严,外面的哗哗水声顿时掩去,世界又一次寂静了下来。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跑的真快。”离离说道。
风扇来回扭着头,唧呦,唧呦。灰白的蚊帐一角来回摩擦着她的手背,嚓,嚓。
“你真有本事,这么快就能找来。”高和沉默许久,终于佩服的点头。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要谢谢唐启孝。”
“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不像我。……你姨妈的事情,节哀顺便。”
“不用跟我客套。你这个时机选的好呀。”
“对不起。”
“她是谁?你心上人?”离离指外间的女人。
“我老婆……”高和看了一眼离离的反应,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过两天就去领证。”
离离默然。
“你早就不想帮我了是不是?你假装顺从我,想要的,只是那笔钱。”
“是,对不起。”
“我一给你钱,你就跑了。我有些失望……你答应我的,你应了我十年,今天却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记得你曾经说你要保护我吗?都不算了吗?儿子,我们的爱情,都不算了?”离离轻轻问他,她近乎平静,但嘴唇不能自已的轻轻颤抖。
高和笑了,眼角的皱纹拧到了一起,裂开的嘴角带着一股时过境迁的苍凉。
“你还不明白吗?离离呀,你谁也不爱,你连你自己都不爱的。你也不爱你爸爸,你爸爸只是你的一个精神寄托,没有了他,你就是个被人拧了头的苍蝇,呜呜乱撞着找你的头。找不回来了,你打死了拧了头的凶手,头也回不来,你该乱撞还是得乱撞。”
“好像你很了解我。”
“毕竟,我曾经很深,很深的爱过你。”他说。
离离笑了,她恍然忆起了少年的高和。忆起了那个夏日的午后,高和铜墙铁壁般的胳膊拥抱着她,恨不能把她骨头都揉碎了一般。他说,我不叫任何人欺负你,离离。
可是现在不了。
“我已经没了一个十年了,你还想让我失去多少个十年呢?去世的人就去世了,不要让活着的人再往里搭上命数了吧。”
高和伸大手使劲在发青的头皮上划拉几下。
“曾经,我是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因为我爱你,发疯的爱着你。离离,你看你,漂亮有才华,只要你勾勾手,那个男人不会对你动心?那时候太年轻了,以为你也喜欢我。当你大着肚子来狱里探我,说要为我生孩子的时候,我真的是能为你去死的!可是,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对了,你每年只来看我一回,你每回只提孩子,提你的计划,提你要给我多少钱,你从来不问我想不想你,从来不管我在里面生活的怎样,你只是看见我还活着还有胳膊有腿你就放心了。一年一年,八年过去了,我变的越来越老越来越丑,你却还是漂亮风流,……你身边有无数的男人愿意为你付出……我知道,我出去了你也不会再跟我了,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离离坐在床前看着高和,始终带着一丝言不由衷的笑。
“你跟我早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早就已经放弃你了,我对自己低微的人生认命了。我就是应该和小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的。我和你在一起,我就得想哈巴狗一样围着你转,可是我和小和在一起,我就是她的中心,他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男人。”
“小和?”
高和正视离离,重重的点了头。
“是,我的老婆。”
“监狱里认识的?”离离。
高和认真的,又点了点头。甚至回忆起相遇,脸上突然闪现一丝温暖。那点温暖,是他出狱以来,离离不曾看见的。那是他的爱,与她无关了。
“她叫高和,和我同名。可巧了。五年前,她在女子监狱,她家人寄信给她,不知道女子监狱是单分出去的,以为她在碑门,就寄到了我手里。我收到了觉出不对,就给她转寄了过去。她就又回信谢我。一来二往,两人成了笔友。离离,监狱生活是很寂寞的,很枯燥,最初的动力是每次和你见面,可是你每年就来一次,于是,和她通信就成了我生活的重心。写信,收信,每个过程都快活的不得了。我都开始恨自己会写的字儿太少,还买了个小字典,遇见不会的就查。监狱里学会写的字儿,可比上学的时候多多了。都是因为她。”
他踢踢脚边的编织袋,从里面麻利的掏出一本皮都翻卷了的字典,展示给离离看。“喏。”
“小和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貌不惊人,也没什么本事。在以前,我一定连看都不看她的,可是后来却喜欢上了。她踏实,老实,善良。她进去,只不过是帮人卸车的时候不小心砸伤了人,家里没钱陪人医药费,只好被告了,关了两年就出来了。她一个女人,年纪不小了,又进过狱,出来了哪有男人肯要她。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高和说着又低下头去翻编织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只黄色牛皮纸袋。纸袋方方,包着一沓方正的钱,高和放到离离手里。
“我知道我没资格劝你放弃报仇,可是我不干了。拿你钱这事儿是我不对——我迟迟不告诉你小和的事、不早说我不干了,只是想拿你这笔钱。我和小和俩人都没什么能指望上的亲人,我想出来跟她好好过日子总得有个起家的费用,所以才想法先拿到你的钱,预备买辆卡车搞运输过日子的。但是,你看,”高和指指着房子,“我不知道她已经给我安排好了地方了,我不知道她是个这么勤快的人。你这钱,还给你。以后,咱互不相欠好么?我就这样住在一没有铁网子的地方,有个自己的女人,有个小买卖,每天吃了饭看天黑,这么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有个小买卖,每天吃了饭看天黑,这么过日子你就知足了……”
“对,知足了。”高和重重的点头。
曾经她也这么想的,有个自己的男人,有个小买卖,每天吃了饭看天黑,这么过日子就知足了。那是在爸爸没有去世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高和缓缓从床上出溜下来,双膝跪在离离面前,手搀着她的腿。
“我知道你有本事,你能这么快就找到我,你有钱,也能一个人把儿子养大,你根本不需要我呀。离离,求你了,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见我。儿子长大了,也不要说我是他爸爸……”
离离别过头去不看,她不忍看。
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英雄,是她的铜墙铁壁,他怎么可以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放过他?
“离离,求你让我就这么活着吧……”他泣不成声,泪水滴在她的膝盖上。
如果,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就好了,她伸手摸着他头顶,那里短小犀利的头发桩子如针,根根刺的她心痛。
风扇转来转去,蚊帐随风飘来飘去,她感到一阵的空虚与寂寞。这十年来可靠的人早已不在,她竟是无可依赖的。
再激昂的感情也经受不住十年时间的打磨,三十岁的高和就这么背着编织袋、晃着光头,毫不犹豫的甩掉她,老鼠一般灰溜溜的跑了。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呀,为什么当年无畏不阿的少年,可以被蹂躏成如今的一只鼠头鼠脑的动物呢。
她有些怀念她的惠萍姨妈,起码她的恨与耻辱伴随她到死亡,从未变节。
离离无力的站起来,黄牛皮纸包裹的那叠钱滑落在地上。
“买你的卡车去吧,做你的买卖去吧。我不会再见你。”
36叁伍
她想起陈惠萍生前说的,爸爸的日记。于是她去杏园老宅寻找只言片语。
雨过之后的好天气,太阳也大。
老屋的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栽种的薄荷,已经长到半人高。奥特曼采摘几片叶子放入口中咀嚼,蹲在庞大的冬青树下与幼蝉作伴。
红漆铁门铮铮响了两声。
“请问穆离离小姐在吗?”一个穿着西装夹公文包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了个年轻人,仿佛是助理的样子。
“曾律师?”
“是,是我,上午我们通过电话。”。
离离将两个人请入院子里。
“是在收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