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顿了顿手中的汤匙,说:“不用了,我很好。”
父亲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说:“需要钱吗?”
“不用。”沈青起身说,“我今天下午就回香港了。春节假期快结束了,我还有论文要写。”
父亲没再说什么。她便端着自己的盘子离开了餐桌,转身的一瞬间,恰好瞥见弟弟带着厌恶的冷漠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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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回到香港之后,天气一直不是很好,偶尔太阳出来露个脸儿,也总是无精打采的。阴郁的天气就这么持续了大半个月,直到情人节的早上,天空才总算晴了。阳光透过澄明的空气洒在广场的绿植和情人们带着笑意的脸上,一派明媚的春光。
这天也是沈青的生日,没有一个人给她打电话。她在兼职回来的路上买了一只插着蜡烛的纸杯小蛋糕,站在6路巴士的站牌下一边等车一边吃掉了。
这年沈青25岁。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路25号(6)
新年之后,沈青发现她与许嘉文的每一次照面都变得有些尴尬。
从前,当她不知道嘉文对她怀有厌恶之情时,她可以将嘉文对她的冷漠当作性格使然。可是当她清楚地知道那些闪躲或者不耐烦的神情都是缘于对她的厌恶时,她心里忽然感到局促了——当她既不知道这厌恶的根源,又不能避免与这少年的会面时尤其如此。
她也曾试着在梁小祯谈起嘉文时假装不经意地问几句,试图从她的言辞间发现关于这件事的蛛丝马迹,可这女孩却什么都没有透露给她。因梁小祯每次说起嘉文的事情时其实也是在试探沈青,自上次烟火表演之后,她一直对嘉文撇下她去寻找沈青的事耿耿于怀,迫切地想知道这两个人目前究竟是什么关系,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她从沈青那一贯淡然的神情和语气中同样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于是,在一番各怀心事的相互试探之后,两个人均是不得其解。
就这么过了几日之后,梁小祯发现沈青和嘉文之间依旧没有任何的交流,而嘉文每次见到沈青时也依然是神情冷淡,于是她明白过来,那天晚上兴许是自己误会了,也就不再去自寻烦恼地胡乱猜测了。再说,她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了——最近父亲又帮她报了一个钢琴班,她的周末差不多完全被占满了。
然而,沈青却因为一次与嘉文的不期而遇越发地感到困窘了。
那天下午的英文课程结束后,沈青去了商业街附近的一家书店。她在店里转了很久迟迟找不到自己要买的书,只好过去帐台那边请店长帮她找。店长带她穿过几排书架,来到一个不太显眼的书架前,刚要抬手给她示意方向,却不知为何突然大喝一声向前跑去。沈青好奇地走上前去,恰好看见嘉文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拿出两本书来朝老板扔了过来。沈青一时愣住。嘉文愤恨地看了她一眼就朝店门口的方向逃去,店长追在他身后骂道:“臭小子还敢来,下次让我抓住打断你的腿。”
不过店长只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就回来了,一边将刚才被嘉文扔在地上的两本书捡起,一边像是解释一般地对沈青说:“那混账小子之前一直在店里蹭书看,被我发现撵了出去,居然就开始偷书了。看完倒是会还回来,所以我也没有报警,即便抓住了也只让社工教育一下。谁知那混小子教而不善,依旧时不时来偷。”
“看来下次要送警察局教育一下才行。”店长补充了一句说。
沈青没有说什么,踮了下脚从书架上取下自己要买的那本书,转身对店长说:“找到了,结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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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这次不光彩的会面之后,嘉文彻底地将沈青划进了一种毫不避讳的对立关系中。他觉得这女人实在讨厌极了:每天像个性冷淡的老处女一般克制严谨地守着自己头脑的贞操就算了,还偏要在他人面前表现自己在道德上的崇高,这种女人不止讨厌,简直可恨——所有高尚的情操在他看来都是假正经。
沈青心中明白嘉文对自己的误解,也想找个机会向他好好解释一番,却每每在他故意为之的攻击性面前望而却步。
有一次,她上楼时恰好看见他将一个难缠的客人退回的饭菜端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盘几乎一模一样的出来,快要走出厨房时,他若无其事地往盘子里吐了一口唾沫。沈青顿时愣住。就在那几秒钟里,嘉文也隔着厨房的门帘望见了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俄而像是挑衅一般地往手中的盘子里又吐了一口唾沫。
她怔怔地站在楼梯上,心里想:他从前是不是也在我的盘子里吐过口水呢,他那么讨厌我,一定也对我做过这种事吧。想到这里时,她胃里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适,连忙回过身去匆匆地上了楼。
还有一次,她来的稍微有些早,梁小祯还没有从钢琴课回来,她便在二楼的走廊里闲逛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存放着木材和谷物的储藏室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她一面想着怎么会有人在这里抽烟一面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一缕淡淡的烟气顿时从乱七八糟的木材堆后面飘荡过来,她试探着脚下向前走了几步,嘉文带着诧异表情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心里一惊,急忙往门口跑去。嘉文忙也急急地追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又抬起另一只手将门挡住,俯身看着她说:“又想去揭发我是不是?”
他眼睛里是愤怒的,心里却是慌张的。这个小小的储藏室其实是他的一个小秘密——他并不怎么喜欢烟草的味道,却并不讨厌抽烟时大脑完全放空的感觉,他总觉得,那白色纤细的烟卷在他指间静静燃烧的那十分钟是他沼泽般的人生中最轻松自在的时刻,只有在那十分钟里,他觉得那些加注于自己脚下并且不断将他拉进沼泽最深处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一会儿。所以每当他觉得需要这种孤独的幻觉时,他就会抽一支烟。但他从不在其他人面前或者自己的卧房里抽,因为他不想任何人尤是其收留他的老板知道这个秘密。
然而,这秘密终究还是被眼前这个让人生厌的女人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他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心中所想的第一件事情是,她一定会大义凛然地将他在储藏室抽烟的事告发给老板,第二件是老板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开除他。而后他脑中又闪过自己从前在街头四处打短工,夜晚盖着报纸睡在公园长椅上的那些日子,这念头让他一下子慌了起来——即便是那间不能上锁的、像是仓库一般的卧房,也是他目前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你是不是想去告诉老板?”他又慌乱地质问了沈青一遍。
沈青被眼前的境况所惊吓,拼命地摇了摇头,一面试图从他坚实有力的右手的束缚中逃脱,然而力量上的明显差距却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幸而这时梁小祯的声音不失时机地从靠近楼梯的走廊那边传了过来,嘉文的手下意识地松动了一下,沈青立刻挣脱了他,手忙脚乱地拉开门逃走了。嘉文想要上去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情忐忑地立在门口,听见梁小祯语带惊奇地问了句:“老师,你怎么会在那里?”
“哦,没什么。就是…随便看了看。”那女人这样回答说。
嘉文愣了一下,在墙边坐了下来,想了想,又去木材堆后面将烟蒂和烟灰彻底地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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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整整过了三天,老板也没有跟他谈起抽烟的事情,于是嘉文几乎确定,沈青应该是没有将那天下午的事告诉老板,这倒叫他有点意外。不过他又想,那女人多半是怕自己会报复她,所以才不敢说,非是不想。不管怎么样,那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三月末,低气压来袭,一股盛夏般的高温席卷了香港。午餐时间过后,服务生们无精打采地聚在帐台边上玩起了桌游。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沈青一边给梁小祯听写单词,一边努力克服自己的困倦。另一间的卧室中,梁正林正开着风扇睡午觉。忽然,隔壁洗衣店阿姨尖利的叫喊声将所有的人从这种恹恹的氛围中惊醒: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老梁,你们家失火了!”
离门口最近的阿七首先冲出了餐厅,顺着洗衣店阿姨所指的方向看去,果有一股浓烟从二楼储藏室的窗户飘了出来。
“你们快点上去看看,我帮你们打999。”洗衣店阿姨说。
服务生们慌慌张张地跑上二楼,只见梁正林拎着一只水桶从储藏室里大步流星地跑了出来,他们忙也急急忙忙地跑去洗手间接了水去救火。好在火势不算很大,不一会儿就被扑灭了。梁正林清查了一下损失:不过烧坏了几段旧木材和几袋米,墙壁被熏黑了,需要重新粉刷一下。不过梁正林觉得反正只是储藏室,刷不刷都无所谓。他真正觉得气愤的是起火的原因——半个小时后,火警终于赶到,他们检查了一下火灾现场,断定起火原因是有人在这里吸烟。
梁正林顿时火冒三丈,一等火警离开,就把服务生们召集在楼下餐厅里狠骂了一顿。
“你们这帮白眼狼,要不要一把火把我这点家底全都烧掉啊?”他在斥骂着服务生的时候手里一直拿着一把折扇用力地敲击着帐台,不一会儿,那把折扇就被敲得七零八落了。
就这么骂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厉声问道:“到底是谁在储藏室里抽烟了?给我站出来!”
餐厅里鸦雀无声。嘉文站在其他人的身后,垂着脑袋,一股深深的恐惧和悔恨向他袭来。他偷偷地偏头望了一眼,沈青和梁小祯同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不过因为梁小祯遮住了沈青大半个身影,所以他并不知道此刻沈青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会告发我吗?”他心想。
这心声与沈青平静的语气夹杂在一起,尤其让人胆战心惊——“梁叔。”
这个该死的女人!嘉文觉得自己就要把这句话喊出来了。然而只过了大约两秒钟,他的心跳就在她的下一句话里停止了一拍。
“小祯该去上课了。”她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说。
梁正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说了句“抱歉”,又让梁小祯赶紧跟老师去上课。沈青于是跟梁小祯回了楼上。
嘉文依旧呆立在那里,之后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