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我不懂,仇杀的血腥其实在哪里都有。即使是在这样的山上,即使我们日日修行,仍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很多类似于弱肉强食的事端,像那天上飞得好好的老鹰,也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会虎视眈眈地准备向在地面上的小兔子偷袭,这本不关是与非的问题。还有那美丽的花蝴蝶,本来是飞得好好地,天天都用花粉将自己打扮得艳丽无比,谁曾想,美丽却成了它最大的悲哀!最终因它的美,而在一瞬间,便成了这突如其来的人手中的玩物。
人类,有了思想,有了更多的欲望,也就有了更多的理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许这远远不是我们树类能够理解的。
不想了,不想了。
酒香仍袅袅未散,我渐觉困意。也奇怪,平日清修时,不是这么快就来瞌睡的,也许今天是因俗人侵扰,而无法定心修炼,才至胡思乱想而困意袭来。管它的,反正修行不是三两天的事,且先睡它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时,已是夜半。
春夜仍有重重寒意。
一弯新月悬在幽深的天上,繁星万点。青龙山在月色下,如笼着一层薄雾一样,凭添几分诗意。我原来从没有留意过,天天看在眼里的景致,在夜色中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可惜呀,静夜正是好梦时,谁又会在此时,来到这座冷清的山头,与我共赏这如水般月色?正忧戚间,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大姐?难道大姐有心事?
正想问,大姐却先发话:“二妹,原来你也没有睡着。”
“是呀,我刚醒。听到大姐叹息,大姐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二妹,你我天天在此山上,不知人间岁月。虽然没有俗世烦恼,可又何曾有过什么快乐可言?”大姐幽幽叹道。
“难道你一直不快乐吗?我们一起寒暑相伴,这几百年来,朝夕共处。世上又有哪些能够如此?至少我们可以日有所精进,逐步消去俗根而得慧身,这与我们所闻所见的平凡比起来,与俗世间的名利爱恨比起来,岂不是极大的幸福吗?”我觉得大姐似乎变得怪怪的,平日里,她是我眼中的智者。近千年的修为使她冷静沉着,气定神闲。她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常让我心生钦羡,可是,可是她今天居然告诉我,她不快乐!
我也只有默然了。或许我也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不过只有四百多年的功力,修为造诣与大姐不可同日而语,我甚至,并不知道所谓的俗世烦恼与快乐到底是什么。
“静吟乖月夜,闲醉旷花时。还有愁同处,春风满鬓丝。前人的诗句今日想来,更添苍惊意味。二妹,我已烦了这深山清修,有的时候,真很想感受一番人间岁月。”大姐的幽怨有增无减。
“大姐,你马上就可以了呀。再过百年,你已是千年身。到时,就能够去到人间,领略另一种你所向往的生活。”我只有试着安慰。
“百年?百年的时间,太久了啊。以我现在的功力,应该也是可以去到人间。即使再过百年,亦不过如此,我们终属异类,而百年后的人世,也早已什么都不是现在这样子了。”却没有想到,我的话更添了她的惆怅。唉,难道人一变起来,就是这么快?这么地不可理喻吗?百年对于我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小段岁月而已。大姐怎么如今这般悲天悯人起来?
“大姐,你已是近千年功力,再得百年修行,就能脱却凡骨了,到那时候,神形合一,再去人间,岂不更是万无一失?”
“不,不能等了,二妹。再过百年,他也老了,他早进入下一个轮回,我怕到时候,已认不出他来了!”大姐急急地说。
“他?谁啊?”我觉得莫名奇妙,朝夕相处几百年来,并没有听大姐提到过那个“他”是谁。
“白天的那个林庄主。二妹,你难道没听他说,今日幸得仙缘?我与他的缘,就此已是注定了。我要去寻他。不能等了,百年太久,我不愿错过此生!”大姐说到此,言辞忽地温柔起来,全然一副娇媚小女子的神情。
“听大姐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可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说,怎么就当真了?大姐你是数百年的修为,怎么竟为区区一个凡间男子,抛却前功啊?”我愈发奇怪起来,这林庄主依我看来,无甚特别,怎地如此让大姐心生凡念?啊,难道是因为,那瓶酒?那陈年佳酿的烈劲让大姐千年清修的心也止不住泛起阵阵涟漪?
“二妹,我也想通了。即使修得正果,又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已有九百多年的道行,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无论是智是勇,谁又能胜得过我?可是我却仍然不能感受平凡男女的种种快乐,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一个眉目传情,我都没有体味过。在这个山头,我度过了九百多个春秋,却有谁曾管我何时冷了,何时热了?”她兀自在那莫名在感伤起来。
“难道我们姐妹一起不好吗?难道我们数百年的感情,都无法比得俗世的男女情爱?”我也有点伤神。感情到底是什么?感情到底因何而生?是日日相处的一种习惯,还是初逢乍见的一动心念?
我想大姐是疯了!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初次相遇的男人,加上他那瓶该死的烈酒,竟然让大姐在一夜间,失了理智!竟然,愿意用千年的修行,去换一世的人间岁月!这样值得吗?或许,这根本不是值与不值的问题了。是啊,如大姐所言,即使修得正果,又如何呢?一世如此清静?万年如一日?一世不曾感知爱恨,却又有什么意义?作为树,作为人,作为仙,到底区别在哪里?我又一次想到了这不止流逝的时间,他,快乐吗?他,有没有想过,不要作时间了,做一种别的、有感情的、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时想走便走、想停便停的东西?他到底有多少年了?如此无休无止的日子,是否曾有过倦怠?是否曾想过放弃?
我正思绪万端,心烦气躁之时,忽然天崩地裂地一声响,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一痛,似乎什么东西冲击而来,就全然没有了知觉。
、第 3 章
醒过来时,只觉浑身酸痛无比。头也晕得厉害,眼睛前面仍似有万点金星在闪。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抬眼四望,却惊觉自己已不在原来的那个山头上。周围遍地都是残叶断枝,一片狼籍。青龙山似被什么东西劈开了一样,我们原来生长的那个山头已不见了,只剩下小半截,哀哀地立在那里。到处都像被水浸过一般,泥泞不堪。
大姐呢?两个妹妹们呢?
我看不到她们,一阵着急。想直起腰看得更远一点,哎呀,痛!就像有什么东西扭住了我背上的筋一样,令我动弹不得。稍一动作,那股酸痛便让我冷汗直流。
我才看清了,原来我的身上,压上了一些石块、烂泥和其他的树木的残骸。
我原本的一树繁花,此刻,都已落尽,只余光秃秃的枝干!且处处都有伤痕,也不知是刮伤的、碰伤的、亦或是压伤的,应该都有。还有很多枝干,被不知在什么时候折断了,也不知遗落于何处。这一副伤残处处的、遍身泥污的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种奇祸巨变,究竟是受着什么力量的主使?
我仰首问天,天不语。
天是阴沉沉地,老着脸。或许他看到了我,也听到了我的问话,可是,他居然不语!
我恼!我恨!我连哭都忘了。不明白为什么,一霎时,会这样?四百多年的清修岁月,怎么一夕间,我就由清风徐来的高高的山头,落到这泥泞满地的山谷。怎么就在一瞬间,我失去了我的姐妹?失去了我满树引以为傲的花朵?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受了一身的伤,在这个烂泥地里,动弹不得。
仇恨的力量爆发得惊人。我咬紧牙,忍住彻骨的疼痛,想慢慢直起腰来。冷汗,顺着脸往下流,每动一点,就引发一阵仿佛穿透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巨痛。我拼命咬住牙,一声不吭!咬破的唇流出了血,从舌尖传来丝丝微甜微咸的腥气。我不管了,我一定,要直起来。我要,重新直立起来!
努力了一次,又一次!我甚至,都被疼昏了过去。但每次醒来,我就试着再次地直起腰。我有着强烈的欲望,必须要努力地恢复到从前,我要恢复过来!
也不知道疼昏过去几次,也已记不清我努力地试了多少次。可能是我伤得太重,我尽最大的努力,最多也只能是将压在身上的石块和树木残枝清理干净了。我的腰,伤了筋骨,看来一时难以恢复,我得保持精力,慢慢调养。
阴沉沉的天又下起了雨。
雨水淋向我伤残的身体。每一滴水流到未愈的伤口上,都是如一把尖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一般的痛!
我忍住痛,让雨水冲刷掉身上的污泥。我宁愿痛,也不要这样脏啊?四百九十多年来,我哪一日,如这般脏过?
雨一阵接一阵,痛也一阵接一阵。到后来,我都分不清,身上脸上,究竟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我的泪水?
可是我终于,终于洗去了满身的烂泥。
来不及开心,我就又呆住了。
我被自己满身的千疮百孔吓呆住了!
洗去污泥,露出了没有掩蔽的肢体,我竟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这一个个创口,一个一个枝叶断折处,远比污泥更让人触目惊心!我怎么,可以变得这般丑陋?我往日的绰约英姿、往日的清丽花颜在哪里?!
一声尖锐、凄厉地惊叫声自我喉间响起!多希望,我当时晕过去,不要再看。可是我却没有,我仍然坚强地,仔细看着自己的伤口,仍然得接受,自己这副伤痕累累丑模样。
雨水冲洗过的山谷,有着挥之不散的泥土与树浆的混合气息。
原来这个世界就有这样残酷!被莫名奇妙地伤个遍体丢进烂泥满地的谷底,却生怕你看不到伤口,再来一场雨,洗掉所有的遮掩物,让你更彻底地看个清楚明白,看看自己伤得有多少,伤得有多深,伤得有多重,多惨!
我不由得,也冷冷地笑了一声。
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