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常冷静了……”驸马感激地接过手绢捂住鼻子以免失血过多。要命,他还以为自己对娘子那个等级的已经有了免疫力,现下看来,强中自有强中手。
等到此次流血事件告一段落,军师才示意他立刻解释清楚。他撇撇唇,把她的模样再想了一回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乖乖吐实:“是妖皇的公主。”
边关将士打探不到妖皇的家长里短,妖魔界的公主究竟如何让他神魂颠倒自然不知。唯一见过妖皇子女的大帅思索半晌,皱起了眉,认真问道:“你可知她性情?”那夜宴席所见,他很难想象那群曲意奉承的皇女有谁能让这小子折服裙下。
一看大帅的神色,他便猜到八九分,脸色也便认真起来:“她不是那样的。”
他们的话似哑谜,大伙好奇的紧,军师却一抬手,止住了他们询问的心思。看他神色那样认真,便知那公主在他心中已占了位子,不再容得他们说笑。现下想来,他任大伙拿他的桃花运谈笑风生,只是因那些姑娘在他心底并未留痕而已。
某种意义上的……无情呢。早该想到,他与这军中另一个强手,心底都一样有着难以看透的坚冰。
只是他们俩,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性子,究竟是好是坏?军师蹙起了眉,却也只能暗暗埋下担忧。
大帅虽然对他看上妖皇的公主有些不明所以,但瞧见他的认真,仍是不自觉地惯了他,给了建议。
首先,门当户对。
乖乖蹲在椅上听教诲的他默默看了眼平民出身的驸马,娶到公主时,他只是个民间草莽。
大帅敲醒他年轻的天真脑袋:“你以为妖皇是咱们的王?”
虽然他已为战将,也拿下了边关第一武将的位子,可在那位天性自私的妖皇眼里,他这身份根本没资格当联姻对象。
“根据调查,至少得是贵胄出身、实权在握才入得了妖皇的眼。”军师摇着折扇,告诉他难得的秘辛,“反正是拿女儿当筹码,自然得往最有利的地方押。”
论出身,父母不详又被义父踢出家门的他连说都说不出;论实权,他手下兵力最多五千。两方面都无任何资本可言。回忆两回求婚,他都是直接问她,想也没想过妖皇那关,现在大帅提醒,才明白要抱个新娘回家比想象的更难。
妖皇不会问他是否情比金坚天荒地老,只会看他手上有多少可图之利。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简单而直接,一点美好也无。
不禁有些沮丧:“不能直接把她抢过来么?”他在战场上夺敌粮草兵刃无数,这活儿干得驾轻就熟。
军师一折扇差点敲出他的男儿泪来,“你想让妖魔界又有名头来兴师不成?”就算他们修罗再喜欢战场,跟同一个对手打久了也会审美疲劳好吧!
说实话,妖皇会不会为了她得罪修罗界,他心底是很怀疑的。无论初见还是再见,她都是孑然一身,妖皇的目光没有流连在她身上,那座宫殿,也不似是宠爱才给她独住。可这些,俱是猜测,他也就不在专心为他谋划的同僚们面前说。
乖乖蹲在椅上听教诲的他,在那日夕照时分,对着大帅和军师乖巧地颔首,心底终于立定目标。
“秋韵。”
太长久未听而显得陌生的嗓音,让她倚窗的身子僵硬了好一会,才惊惶地回首。眼前高大的身影,带给她的已没了当初的万分喜悦,巨大的恐惧在她慌张跪伏的那一瞬,弥漫了全身。
“恭迎……我皇。”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她本应习惯了寒冷的身体竟然感到了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眼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投向窗外,不远处的花园中,黑色的纤细身影靠在一棵大树下,手中还持着一本书册,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变化。
“十六可成年了?”他坐到窗边榻上,目光依旧锁住那抹黑色纤影,手里无聊地把玩着小几上的棋子。没有听见回话,让他的眉锁了,“别让本王问第二遍。”
“……是。”一枚棋子迸裂的声响让她浑身冰冷更甚,尽管他的声音仍是她久远回忆中的那般闲适慵懒,现下却让她只剩了惊惧难安。
头顶落下的声音似是带了满意:“明日,带她至玄音殿。”
“娘亲?”踏进屋中却只见到娘亲呆坐榻上的模样,她连忙丢了手中书册几步过去,“怎了?”
女儿少见的担忧之色显露于外,秋韵顿时拉回了心神。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化为一个让女儿安心的浅浅笑靥,“没事。”
看不出娘亲的神色何异,她只得按下心头隐隐的波澜,放柔脸色,扶了秋韵出去。
看着女儿习惯地为自己铺床打理,桌边的秋韵迟疑许久,终于开口。但说出的每一字,都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刺痛。
“明日……随娘去玄音殿罢。”
任务
明镜止水。
进入玄音殿,她便见着了那面镜子,心里自然而然地浮起这四字。那面镜子摆放在玄黑木架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孤独的金色眼睛,静静注视着空旷的殿阁,冷漠而固执,竟连灰尘也沾染不上。
走近方才发现,这座侍女宫使们口耳相传的“禁阁”,真是一点生气也无。名为“殿”,实际上只是一座不大的玄色楼阁,黑色的玄武岩铺地,阁中除了门窗立柱和那面镜子之外,再没别的;连风声流动也感觉不到,静寂得令人心惊。
在这里听见说话声,自然无比清晰。
“过来。”那个突然现身在镜架前的高大身影如是说。她犹未反应,他已抬手向她招了一招,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移动过去,终于停在他身边。
她习惯地垂首拢袖:“见过父皇。”刚要跪伏,身子却被一道劲力架住。低沉的声音没了记忆里的慵懒闲适,认真得让她心底蓦地一紧。
“持着它。”
手中一重,本能地抱住,定睛,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金黄。架上的铜镜到了手中,方才感觉到它的重量温度。不重,可竟比她的手还要冰冷,细看,除了镜面格外干净之外看不出怪异之处,只是面普通的八寸圆满云框镜;背面无提无架,只能抱持在手。
一声细碎的呜咽飘入耳中,立即回首看去,身后的玄阁暗影里,娘亲面容哀戚,欲语泪先流。
娘……亲?
张了张口,还未开言,便见娘亲被一道掌风狠狠扇倒!
“为何乱她心神?!”那样声色俱厉的口气,竟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平时看戏般的优雅残忍,而是真真实实的恼怒。
秋韵慌乱地跪伏在地,磕头破额,口称死罪。灰白素袍下的瘦弱身子颤抖不已,一头如瀑长发散乱铺地,花钗歪斜也顾不得,苍白泛青的手指紧紧扣住地面,不敢再抬首,亦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惊惶涌上心头,想要丢下铜镜去扶起娘亲,双肩却被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既已为镜持,怎这般心神不定!”
镜……持?
陌生的词汇让她呆住,低首望见怀中铜镜,恍然明白了今日入此殿的原因。抬眼,暗影中娘亲苍白的身影模糊脆弱,似是稍有不慎便会消失。
心中所有的抗拒在那一瞬间通通远去了。脑中,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娘亲还得在这里活下去,所以她只能像接受过去的一切那样,接受这一回。她必须持起这镜,必须。
于是,回过螓首,定定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正了长跪的姿势,抱牢铜镜,躬身,低首,合眼,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恭谨语气,轻回:
“十六,领父皇命。”
十六公主于某日,被妖皇授予镜持之责,入住玄音殿;其母秋韵皇妃受赐偏殿,珍宝若干……
那日开始,她变成了活镜架。
玄音殿,横七十步,纵六十步,玄武岩铺地,乌檀木门窗,墨色丝纱帘。长年无光照,无风声,无花木鸟兽生气,无暖意。
那日之后,这座空空的殿阁很快就变出了一床一桌一椅,殿顶多了一盏灯,四角出现了高挑烛台。简单的生活用具齐备完毕,一名被割去舌头的送饭侍从成了她每日能见三回的妖。
她本就说不来话,与娘亲分开,等于失去了唯一的诉说对象,更加沉默;在偏殿还能听见虫鸣鸟唱,但在这里,连风的脚步声都听不到,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天生微弱而缓慢的呼吸声。
心里空洞,就把看过的所有书册都背过数遍,挑着最难的术法咒语一遍遍地默默记诵,让自己不至于被这里的虚无逼疯;尽力找着能做的消遣:丈量殿阁、数自己的呼吸,看微弱的光影变化,以及吃饭。即使从不挑食,她也很快发觉,每一餐的食物都淡得几乎没有味道,除了能充饥外,丝毫没有口欲之足。隐约明白,自己的感官,正在被一点点地改造。
然后渐渐地,她的感觉愈发敏锐。冰冷的地面和空气哪怕无意中沾过一滴水,她的肌肤也能感到某处温度的不同;哑仆的脚步再轻、气息再弱,也能在他踏进殿阁的那一瞬让她知晓。
不明白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而怀中抱持的铜镜依旧冰冷干净,不染尘埃。闷得慌了,就用铜镜反射着窗外射入的浅浅天光,折射出光斑四处游移晃荡,这也是那些消遣中,最幼稚却也最称得上“有趣”的一个。她只能这么打发时光,偶尔想象:若娘亲只是普通鬼魂,是否就不必这般悲凉。
只有不停地想各种各样的事,她才能感到自己仍活着,否则,坐着这名为“镜持”的牢,迟早有一日会彻底崩溃。那时,妖皇会做的,只是处理掉她,重新寻找镜持;而娘亲会如何,她想都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妖皇踏进了殿阁,只问她:“镜可有变化?”她沉默过久的嗓子吐不出话,只能摇首。妖皇皱了眉,不满地转身离去。
镜可有 变化
五个字,急切而匆忙。很好,很好,五个字足够她想一段时日,作为新的消遣打发一段时光。
妖皇恼恨地咬了牙,她竟还未成为真正的镜持!他已排除了会干扰她心神的声色味触,隔离了会令她思念的秋韵。可为何这么久了,还不能得到镜的认同?还有什么会扰乱她的心神情绪,让她不能专注于此?
对其他皇族子女的恐惧?对自身境遇的哀怜?不不,他自从那夜宴席便已暗中观察她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