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岸上少女抬起一张化了一半的脸来。
神侍低头一看,见自己双手黏糊糊一片,再看眼前,少女身上已经开始滴泥水下来……
见义勇为的英雄被吓得不轻,踩着花花草草慌张后退几步,颤着手指指着她道:“你快去烤烤干,烤烤干!”
看着神侍践踏着草坪一溜烟跑了,少女湿淋淋地抹了把脸,脸小了一圈,又抹了把脸,脸又小了一圈……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噗噗掉在草地上的泥浆,好似终于开始研究那神侍的话。
烤烤干……
她茫然抬头四顾,偌大的花海上只有风吹过。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将目光放在头顶的太阳上。
本能地,她站起身朝着头顶的太阳伸出手去。
她跳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泥水点像下雨一样打在草叶和花瓣上,当她跳到第三百二十七次的时候,千夜终于看不下去了:在能把一件极其枯燥无聊的事干得长久这件事上,这粘土人已经可以完胜摆石头的人鱼了。
千夜叼了根草蹲在地上,发现粘土造的人还真是不防水,都晒了这么久还一直滴滴答答,照这势头,只怕很快就要跳成一根人棍了。
直跳到天色暗了下来,千夜才听到身后一个女声:“你是谁?”
她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个金发的女人,碧眼、丰胸、长腿,披着金色的纱衣,虽然小腹隆起一看就是怀孕了,但整体来说还是尤物的标准范本——就是怀孕都让人有欲望。
那美丽女人盯着一边蹦一边茫然看向她的少女看了一会儿,不确定道:“雅典娜……?你的头发怎么了?眼睛也……”
话还没说完,就听“嗖”的一声,一截东西“噗”的一声糊在她脸上。
孕妇被打傻了,一把扯下脸上的玩意,不可置信地瞅了瞅手里化了半截的胳膊和对面少了一只小臂的少女,恍然大悟道:“你是瘸子造的那个玩意儿?”
那少女睁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看她,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目光飘向她手里的半截胳膊,嘴巴抿得紧紧的。
美妇人厌恶地把手里的胳膊递出去,少女的手还没伸出去,就见那妇人手一松,半截胳膊骨碌碌滚在地上。
千夜只感叹:这位看着像恶毒女配的鼻祖。
妇人“哼”了一声,瞥了眼直发傻的潘多拉的脸,嘀咕道:“怪不得我那丈夫从来也不找我,原来是还存了这样龌龊的心思。”说完好像一眼也不想多看,转身走了。
留下少女站在原地,对着地上的半条胳膊发愣。
半晌,她小心翼翼把地上的胳膊捡起来,笨拙地往关节处接。
粘土被磨掉一层又一层,掉下去的胳膊却还是掉下去的胳膊。她跪在一滩泥浆之中,一遍遍地把胳膊往身体上戳,却只戳得上臂和小臂都越来越短。
奥林匹斯山的风呼呼地吹着,洁白的麻布长裙早就变得脏兮兮。她仅剩的一只手呆滞地捏着半只不成样子的胳膊,脸上慢慢淌下两道泥水印来。
不知是为什么,有一个念头在千夜心中升起:此刻四周的一切都那么洁白美好,只有她污了这片神境。
想到这里,千夜心里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肤浅了?
很快她反应过来:刚才那一瞬,是粘土人的思想侵入了她的脑海。
就在这时,眼前一黑,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多了一个人。
他身材颀长,穿着古朴的长袍,袖口和交叠的领口镶着两排黑曜石,只一个背影,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
这个人,千夜见过他穿着破抹布的时候,见过他穿着公主裙的时候,见过他围着白布的时候,也见过他赤裸着上身的时候,却从没见过他这么人模人样的时候。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39章青铜殿
那一晚的月光,甜得像以列喂给人鱼公主的冬桂蜜,稠得像亚尔安端给仙度瑞拉的热羊奶。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种相遇,而眼下这一种,除了医院里和战场上,着实不太常见。
它叫做,我见你时,我胳膊掉了。
那个男人的五官狭长却肃穆,略红的嘴唇抿出些禁欲的滋味。他蹲下身时袖口的黑曜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一截苍白却骨质分明的手腕。
千夜站在两人旁边,麻木地想:原来他并非生来便是身经百战的模样,原来他也曾是这样文弱白皙。
就好像一枝刚抽出芽的橄榄枝,鲜嫩、干净、安静、美好。
这么一个看上去非常靠得住的美男子,单膝跪在捏着半截胳膊的少女面前,长袍的下摆在草地上铺开。
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的少女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得暂时有些失语,她大大的琥珀色眼珠盯着他狭长的一双眼睛,他的瞳仁上映出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就这么对视了三秒,也许是五秒,窸窣声响起,等少女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踩着草叶走远了。
那一夜,月光照亮奥林匹斯山上的数百座神殿,照亮蔷薇花瓣上钻石般的露水点点,也照亮了粘土人一头凌乱的棕发。
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千夜见到少女半跪在地上,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拉住男人袖子下的手指。
风从千里之外吹来,吹起他额前发丝,吹动她眉心缀着的一颗红晶石。
她目光清澈坦然:“您会接手吗?”
男人的目光在她的眉心上停驻片刻,唇角慢慢噙上半丝似有似无的笑:“会。”
说完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少女拉着他的手被弹开,他转身走了。
千夜傻了,见过贱的,没见过贱得这么坦然的。前一秒还以为他也曾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这么快贱兮兮的画风就转回来了。
她发愣的工夫,草地上的少女已经夹着断肢追了上去。
泥点子甩了一路,她再一次扯住了对方的手:“您能帮帮我吗?”
草叶上的沙沙声又停了,他的长眼睛在月光下好像正在照镜子的启明星:“不能。”
说完又转身要走。
这一次一步还没走出去,手就第三次被她抓住。
风中她捏紧了手里那只比她大很多的手掌,抬头对上高她一个头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千夜心中一动,好似这画面已在心中盘踞千年。
就好像歌里唱的那样。
想起我和你牵手的画面,泪水化成雨下满天。
如果我和你还能再见面……
就让情依旧,梦能圆。
七十八根石柱撑起火神的青铜宫殿,满殿的红衣和白衣神侍交错而立,瞪大了眼睛看着先见之明淡定地迈上二十五级铜石阶……
淡定地牵着一只断了胳膊且在不断融化的粘土人。
神殿里有争吵声,殿上有一团两人高的火焰,那是火神赫淮斯托斯的宝座。
相貌丑陋的火神把自己裹在火焰之中,对着几步外站着的美妇人直皱眉头:“我的事不用你管。阿佛洛狄忒,你现在应该在你的情人们身边,继续为他们生孩子,而不是站在你又丑又瘸的丈夫的宫殿里。”
爱 神靠在雕着太阳车的柱子上,莹润的手腕上镶金的水晶石相撞,声音在石柱间回荡,铮铮作响:“那天,我在森林里见到了一个男子,他是那么俊美,俊美得世上所 有男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什么阿瑞斯,什么荷米斯,什么安喀塞斯,在他面前都是泥土一样。可他却对恋爱没有丝毫兴趣,只喜欢驰骋于森林见打猎。我招呼 他,他并不停留。我用法术限制他,向他倾诉爱情的美妙,他却不为所动。我用尽了我所知的最甜美的语言,他却只用轻视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只是个不可理喻的疯 子。”
阿佛洛狄忒代表着女性的容貌之美,却被一个帅哥如此忽视,不十分不快:“一年,我整整囚禁了他一年,最后却被他不屑的眼神气昏了过去,好在他虽然对爱情没有向往,却还是个善良之人。因为心中内疚,一直守着我,等着我醒来。”
她的眼里闪现出一种变态的满足:“他那么俊美,那么勇敢,又那么善良,只是还没尝到男女间的滋味罢了。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让他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可是……可是……”
她眼里悲痛、惋惜、不甘:“可是我明明告诉他了,那天早上会有厄运降临,他却还是执意要去打猎。等我赶到时,他已经被箭猪咬死了……那张英俊的脸只剩下一半…。。”
这位女神挺着肚子讲了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故事,而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在场的除了千夜以外,其他人都相当淡定,直到……
直 到阿佛洛狄忒讲完这个逼良为娼不成的故事,一转头,看见在青铜顶底下一点点融化的少女,忽然就歇斯底里起来:“你们根本就不懂爱,阿瑞斯不懂,荷米斯不 懂,安喀塞斯不懂……主神他……也不懂……”她说完一圈,看见立于殿门的普罗米修斯,不屑地笑了,“先见之明,你不要这么看我。我是你们眼中的淫娃荡妇, 可也总比你们这些假正经的提坦神族好!你瞧你,不是对你凶悍的女友忠贞不渝嘛?为什么又被一个玩具迷惑了呢?”
这话说得难免有点过了,火神咳了几声,低声道:“阿佛洛狄忒,你累了,回去吧,不要拿提坦族来的客人发泄……”
一 句话还没说完,被脾气不稳定的孕妇打断:“还有你!你以为造出一个复制品出来,就是爱情了吗?她不过是一个粘土人,你抚摸她身体的时候,难道不怕沙粒钻进 你的指甲缝吗?你在她身上得到快乐的时候,难道不会想起她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你对她倾诉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她根本听不懂?”
她推开一边的红衣神 侍,金色长裙在青铜地面拖过,她摆摆手,晃晃悠悠走向殿门的那一束月光,喃喃自语道:“我以爱神的名义,诅咒这世间男女的感情,永远渗有猜疑、恐惧和悲 痛。”行至普罗米修斯身边,她停了停脚步,向斜上方侧了侧头,“俊美的先见之明,我讨厌你看我的眼神,所以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礼物,我祝愿你日日夜夜被这 三种痛苦折磨,直到它们吃尽你的心肝,吃空你的胸膛,耗尽你的身体。”
她的声音如此绝望,不像一个情夫无数的美人,倒像一个被抢了男人的怨妇。
千夜立在殿中,听着她最后那句诅咒,抬眼看向普罗米修斯手中粘土人慢慢变形的手指,只觉得有什么从这一刻开始,偏离了它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