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般很久之前,年少的岁月中,她曾经尝试记住很多人,然而那些人的脸就像是水里的沙,慢慢流逝,慢慢模糊。
最终一个都记不住。
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一个异类,年纪很大却独自过活,身负高绝武艺,毫无软心肠,她本能的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在她眼中,能清楚分辨出可以杀的人,和不能杀的人。
这和很多人都不一样,譬如聂氏,那个女人眼中有鸟语花香,有姹紫嫣红。但当解般瞧见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时,只有一个念头,丑到老子都没食欲了,喂马吧。
解般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十岁之前的生活。十岁之前的解般很沉默,不会忠君报国,不会曲意逢迎,也不会见风使舵。她安静地坐在远仲王府最大的槐树下面,剥着橘子,仰望着天空,想着很多微小如芥子的事情。
但孩子终究要长大,套上枷锁,戴上镣铐。
这个时候突然有敲门声,解般懒得起身,抄起身边一根树枝飞掷过去,落了门闩。
侧门慢慢打开,解般看向外面长身而立的年轻男人,问道:“你找谁?”
年轻男人拎着几个纸包,墨发流水般垂在肩上,一瞬不瞬看着她:“找你。”
解般闻出纸包里是糕点味道:“我们认识?”
“认识。”
“很熟?”
“很熟。”
解般坐直了身:“如何熟?”
“形影不离。”
年轻男人看了她许久,也没要求进门,随后掀袍与解般同坐于地上,慢慢拆开一个纸包,将两块蛋煎饼用纸细致包好下半部,然后抬起眼睛,递给她身前。
解般两只手都抱着剑,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蛋煎饼,然后又问:“你是我谁啊?”
“邻居。”
解般抄手拿过蛋煎饼,漫不经心:“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厨娘了?还带饼子?”
年轻男人略略蹙眉:“我说了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你要的兵书,不记得?”
解般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几本书简,停顿了一下,随即扔了饼子,在衣裳下摆上抹了几下手,就伸手开始翻看颜色古旧的兵书。
年轻男子一言不发,拿了布巾蘸了些晨露,拿起解般的手腕就开始从指尖擦拭,蛋煎饼沾到手上的油渍被一点点抹去,解般懒得管,用另一只手去翻书。
等她翻了几页后,忽然道:“这书着实猎奇,不同以往,兄弟可急用?”
年轻男子说:“是么?我阅过多遍,却无法从这兵书中得到一点有用之处。”
解般啧了一声翻过一页,指着一段话后的批注:“单看兵书,是平庸了些,要着重看的是这种小字批。”
“继续说。”
“有些字批功夫不到家,是用于取个乐子;有些字批却是难求,我犹记得见过一册兵书,那字批针针见血,听闻是前朝什么二字并肩王撰写的。然而后半册却没有字批,我寻遍了那段时间的兵书,都再未找见。也是后来去茶馆子听见说书的,说前朝是有个远仲王,不过后来被绞死了,想想时间对的上……那应该就是她。”
说完,解般摇头道:“可惜了。”
年轻男人眼神微暗:“你对远仲王怎么看?”
“就是可惜,若是此人发些狠,是能将所有兵书批注了的。”解般拾起兵书,指着书上道,“瞧这,没想到这字批的主人还署了名。”
年轻男子忽然抿起嘴唇问道:“字都认识?”
解般嗯了一声:“都认识。”
“我记得你以前不认识中间的字。”
解般挑眉:“是吗?那应该是有人教过我吧。”
“教过你的就不会忘?”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我的了。”解般将一条腿架在旁边,往后靠在门墙上,松了松筋骨,“我为什么要忘记我自己的东西?”
良久,年轻男人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日光渐烈,透过树叶投下的斑斑点点照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灼烧了温度:“那你念一下。”
解般抖了抖兵书:“这有什么好念的?兄弟,这字批的确会心一击,但有些地方还不到位,不能从头到尾念下来,要挑着看,譬如这个……说捌何之战时辨析为何胡侞王会兵败三千里,原书上说因为他当日不宜出行,我是不信的,但是字批就非常好,说胡侞王一定是不小心踹翻了捌何上的土地庙……”
年轻男人静静地听着,含着笑,没有打断。
直到很长时间后,解般说了个痛快,才满意拍了拍墙:“这字批真对我胃口,兄弟等等,我找下名字在哪里……唔,虞授衣。”
“嗯。”年轻男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到文似乎出了点岔子,不得不先放一个小剧场
甲:我看了你的苏文
乙:嗯
甲:你说的点滴温情,看不出来
乙:怎么?难道不是一直傻白甜吗?我什么政治阴谋弥天棋局都没搞啊
甲:你不一直在轰轰轰杀杀杀脑浆飞溅精神变态吗?
乙:……等一下这是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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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知道收爪子
☆、日记
初夏这段时间,大穆编纂《始帝起居注》的史官们很苦恼。
起居注这个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揭露史实的东西,只要是关于皇帝,不管是吃喝拉撒睡,还是行动坐卧走,就算半夜起来上了趟茅房,也要忠实记录,留作后人参照的典籍。
在宫中议事的部分自然是非常好记的,但是一旦穆帝他便服出了宫门,史官们就很难过了,这个难过的原因就是因为解大人与陛下的默契太高,两个人不常说话,基本用面部表情交流。
这就根本写不出几个字,全篇就跟敷衍的流水账一样,接连半个月,起居注上面都是“解卿顿足见帝,二人会心,默。”
这看得史官头头都掀桌了:“默个屁啊!陛下他在想什么?解大人又在想什么?你们看不出来,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史官们恍然大悟,集体去跑去解大人府上,偷了她日常随记册子。
自从解般开始定期造访隔壁,的确有个随记的册子,内容还很丰富。
史官们将册子偷到了府外,摩拳擦掌开始翻看。
“五月初二
大清早的,老子就听见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声音非常心惊胆战:“就这么将兵器库放在解大人隔壁,感觉就像一堆爆竹放在火星子旁边一样不靠谱啊……”
不关我事,睡觉。
午后,虞兄邀我去他府上,唔,一百二十多把铁家伙向我招手。我很高兴,试了一个下午,连经过的仆役都赞我耍的虎虎生威,就是虞兄脸色有些不好。
哦对,我砸到他的脚了。
五月初四
家里厨娘聂氏不知怎么又闹脾气。
府中人不多,这个厨娘应是用惯了的,居然总是敢以下犯上,动不动就跑过来跟我说话,叨念着:“小解宫里来人都说你变成疯子了,可怎么送回来的是个傻子呢……”
我想打她。
但看她居然主持了府中的中馈,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难道她身兼二职,同时还是府中的女主人?可如果她是府主人,老子又是谁?
一山不容二虎,是时候想个法子撵走她。
还有她儿子,那应该不是我的。
五月初七
虞兄开了个茶话会,我接了帖子。
他问我对于皇室有什么印象,我说唯一有印象的是皇帝他母亲。
说实话,那女人很聪明,而且那个年纪居然还没有发福,如果有空我一定要虚心讨教。因为我的年纪也很大了,我怕胖了后穿不上最好看的那件铠甲。
当然我不可能当众说这种话,我也很聪明。
但谁知道呢。
五月十二
这天有集市,约了虞兄去逛街。
去茶馆子里听见有人说书,说的似乎是什么大将军,剧情很生动,听得人义愤填膺——这个大将军好坏啊,坏到公鸡都下蛋了!但是我突然摔了一张桌子,然后迅速拔剑横在说书人的脖子前,厉声道:“说就好好说,不要搞子虚乌有!谁都知道这是征泽大将军的事,为何还要故意扭曲事实,报上一个‘某位大将军’的名号?”
客官们都跑了,瓜子茶水洒了一地,说书人脸色惨白:“这位大人,小的就是一说书的,这事儿只是随便编编……唉唉别杀我,您是……请问您贵姓啊?”
我怒道:“你竟不认识本将军?那好,先断了你手脚,让你去衙门问问老子是谁!”
说书人哭丧着脸:“朱大人……”
什么朱大人?我莫名其妙摸了摸脸。
哦,我还戴着的是一张集市上买的猪面具。
我刚想把面具掀开,身后的一位戴着狗面具的公子哥儿就压着了我的手,我刚想反手一刀劈开他的面具,公子哥儿出了声:“休衷,去那边吃茶点吧。”
我手中长刃卡在了他面具上,咔嚓一声响,啊我想起来了,这是虞兄。
于是我就跟虞兄去吃茶点了。
吃完后,虞兄问我:“你刚刚怎么去吓唬说书人?那种人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我啃着糯米团,想了想,说:“有点忘,是不是他鄙视我面具难看?”
虞兄默然,半晌拿布巾擦我沾肉汁的手。
我觉得甚是,下次不要买什么猪狗的面具了,要买就要买点大气的。
譬如猪八戒和哮天犬。
五月十三
我不小心将虞兄给埋了。
这绝非故意,只是昨日上街,听路人说起皇城风月之地负扇坊里出了个花魁,莞尔一笑花落帝都,老子就想跟她比一下肩,看谁落的花多。
虞兄府里有一大片湖,临湖有一大片金樱子林。我脱去黑貂披风,踏上湖面,足下风惊云谢,随即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成片成片的金樱子轰然震落。
我很满意。
但直到晚饭都没等来虞兄,自己家的厨娘已经出走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最终在金樱子林外面,见到一个大刺球披荆斩棘慢慢出来。
金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