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儿一迭声地应声,忽然问道:“对了娘,我这次去京都,可以去看看父王么?”
兰漪心下一跳,反问道:“怎么茂儿还记得?”
茂儿嘻嘻一笑道:“当然记得,父王是当今的福王么,那时候,父王还说想要封我作世子呢,我还记得,父王可喜欢我了,不过,他也可喜欢娘了。”
兰漪听了,顿时以手抚额,想了一想方说道:“茂儿,你若是想要去见他便去吧,若是不想见也无所谓。”
茂儿点了点头道:“我想去见见他。”
第二日一早,茂儿与夜一起离开了药谷,直奔京都,这才知道,原来就在一年之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的秋天,朱常洵已经就藩去了他的封地洛阳,茂儿无比地失望,遂于晚间去了皇太子所在的慈庆宫,看到皇太子朱常洛正伏案桌前,奋笔疾书着,相当地勤勉,于是点了点头,心道:娘说的果然是对的,这个太子是个好太子。
于是又悄悄摸进了景阳宫,见到了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茂儿顽心大起,于她的额前割下一绺头发,然后留书道:若再敢暗害太子,必取尔狗命!连着那绺头发一起包起来放在了郑贵妃的梳妆台前,然后又趁夜离开了皇宫,直奔洛阳而去。
据闻,郑贵妃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缠绵病榻良久,此后果然便不敢再暗害朱常洛,而茂儿此时,却已经和夜一起,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了。
翻身进了“福王府”,听到水榭那边一串的丝竹之声传来,茂儿朝那边一步步走去,却发现一帮女伶们是唱的唱,跳的跳,而亭子中间正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身体已微微有些发福,虽然多年没见,但茂儿却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便是当今的福王,是曾经无比宠爱他的“父王”啊。
他呆愣着,不知道是该上前去,还是该就此走开,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印象中的父王,原是不喜欢这些声色犬马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见一个女子蛇一般地在朱常洵的周围扭动着,朱常洵终于开口说道:“好罢,今晚宁姬留下,其她人都退下。”
“是,王爷。”众人应着,顿时收收捡捡地便留开了。
那个被称为宁姬的蛇一样的女子立即半偎在朱常洵的怀中,娇声说道:“王爷,累了吧,待宁姬来好好服侍您。”
朱常洵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只手却撑在宁姬的肩上,在她的半搀扶半偎依中往一间院子走去,茂儿紧随其后。
进了院子后,朱常洵吩咐道:“都下去吧。”顿时,周围的人也都散去,二人入房,正待关上房门之际,茂儿却早已闪身而去,正站在门口,那宁姬吓得一呆,张嘴正要喊叫,却已经被茂儿点倒在地。
朱常洵酒虽喝得多了,人却不糊涂,加上早年精于练武,此时见有人贸然闯入,便已经是一掌朝茂儿劈了过去,但茂儿多年习武,早已将萧莫和夜的武功学了个痛彻,哪会在乎朱常洵这一掌,一反手将朱常洵的手格开,劈面便叫道:“父王,您不认识我啦,我是茂儿、我是茂儿呀。”
朱常洵的脑子一激,赶紧停了手,凝视着茂儿道:“你、你是茂儿?你真的是茂儿?”
“是啊,我是茂儿啊,父王,我是专程来看你的。”茂儿兴奋地说道。
朱常洵细细一看,果然,和萧莫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但那眼角和唇边却又有着三分兰漪的样貌,果然,是茂儿,再不会错的。
“茂儿,我的茂儿!”朱常洵不禁揽住了茂儿,心内百感交集。
“父王,父王!”茂儿也激动万分,偎在朱常洵的面前好半天不肯动。
好容易,二人才控制住了各自的情绪,互诉别情,朱常洵听到茂儿讲起他的爹和娘在一处山谷隐居着,前几年还为他生了一个妹妹,如今再加上两个叔叔,一家六口人生活得十分融洽。
朱常洵许久没有吭声,末了,方问道:“萧莫、呃,你爹爹他如今可还好么?”
茂儿使劲地点头,说道:“爹爹很好啊,很疼茂儿,也很疼娘和妹妹。”
“那、那你娘呢?过得还好吗?”朱常洵又问道,心下却不由得一沉,既盼她过得好,却又私心里盼她过得并不好,若是她过得不好,是不是便意味着她有机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呢?
但茂儿马上便回答了他,“娘也过得很好,很开心。”
朱常洵的神色黯然了一下,转头又问道:“你爹他、他有没有说起过父王?或者说,有没有说过父王对他做了些什么?”
茂儿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没有啊,父王有对爹爹做过什么么?”
“没有什么,父王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朱常洵有片刻的失神,但随即什么也没有多说。
茂儿在福王府住了几日,高床软枕的反而极不习惯,夜并没有留在福王府,却怕茂儿有什么危险,只是若即若离地保护着。
虽然之前茂儿一心想念着幼时极疼爱自己的父王,但此刻与父王在一处相处久了,却又无比地想念自己那个温馨的家,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去,后来,买了无数的零食,这才与夜一起满载而归地回了药谷,朱常洵也并未作过多地挽留,只是从他的言语中知道兰漪过得怎好怎么开心,也无非是多添了些惆怅而已。
眼见得茂儿的身影渐去,朱常洵于是长叹了一口气道:“阿锦啊,你说、一个人是不是不能够做亏心事啊?一旦做了亏心事,便总是在害怕着有东窗事发的那一日,纵使不会东窗事发,自己的良心也永远不会让自己好过。”
“王爷言重了。”阿锦说道:“这么些年,王妃安好,王爷也不必再将往事都摆在心里面了。”
“那是她不知道啊,倘若她知道了……”朱常洵终究是一声长叹,没有再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却是说,如果兰漪知道,会记恨他,会怨怪他。
“珍儿是这些日子便要生了吧?那你早些回去照顾她吧,这几日就不要过来这边了。”朱常洵朝着府内走去,看见阿锦一直在后面紧跟着,于是说道。
阿锦想起自己的妻子珍儿,嘴角笑弯弯的,应了声“多谢王爷!”,于是一径出府回自己的家去了。那个珍儿,便是以前服侍兰漪的那个侍女了,自兰漪走后,朱常洵便始终让她照料着“兰园”,后来,见她与阿锦情投意合,便赐他二人成了亲,如今,这珍儿已经是生的第二胎了。
作者有话要说:
☆、187、黄梁
朱常洵却一径朝着府内走着,一直走着,一直走到府里的一角上,那里赫然也有一座“兰园”,推开门进去,却是与原来在京都的那座“兰园”一般无二,朱常洵闭了闭眼,依稀能看到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坐在窗前,他颤颤地叫了一声“兰漪”,然后冲进屋内,却发现,香烟袅袅,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打开柜门,他看见了她所有用过的东西,从一把裁尺,一柄剪刀,到用过的琴、棋,写过的字,画过的画,无所不有,甚至于,还有一件她亲手缝制的长衫,那是她为他做的一件衣服,从头到尾只此一件!
他赶紧打开衣服来,想套在自己身上试试合不合身,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有些发福,这件长衫竟是怎么也穿不下了,他颓然地脱了下来,将衣服又收入柜中,这才坐在了床上,这床上的被褥、床单都曾是她用过的,虽然这许多年过去了,却仿佛仍残留着她的馨香,他无力地躺了下去,靠在了靠枕上,“兰漪,兰漪,对不起……”
当年,兰漪带了茂儿离开福王府,他不是没有派人找过的,可是后来,却传来萧莫未死的讯息,他极度地震惊,他无法相信,那个人、竟然还神奇般地活在这个世上,那么,既然如此,他又还有什么脸面去强行把兰漪给找回来,给留下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拙劣的手段,那、已是十四年前的旧事了吧,那时,还是在万历二十九年的初春,他还是当今的三皇子,并不曾被封为福王,也不曾娶妻纳妾,而那时的萧莫正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一方面得到玉颜郡主的青睐,另一方面却得到了兰漪所有的爱,这、不得不令他嫉妒、艳羡。
就在那一晚,萧莫忽然造访,这令他十分地诧异,自他是恕言的身份揭开,就没得到“景家庄”的人的好脸色过,但那晚,萧莫却突然来了,而且彬彬有礼。
他诧异着把他让进了书房,听萧莫提起了自己的身世,又说起会去见自己的母妃,还说想诈死与兰漪一起离开京都,当时他只觉得脑子里面一阵“嗡嗡”地响,不行,不行!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怎么能行?他是韩银娘之子,母妃因为哥哥的死而杀了他全家,又怎能保证他对自己的母妃没有怀恨之意,不会趁机行刺?更何况,他还说要诈死带兰漪离开,如果他们真的这么一起,天长水远,山高水阔,自己岂不是此生再没有机会见到兰漪?而兰漪,是自己认定的女人,又怎肯放她轻易离开?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用心,或者是什么样的目的,那一刻,他状若无心地将抽屉底层的一把散香丢进了香炉,看着那香烟袅袅升起,他的心头竟涌起一股子快意来,那可不是普通的香呵,那是他留的杀手锏,可以在受人劫持或落入险境时在不动声色间便放倒对手的毒香!
果然,萧莫并没有为他添香的这个动作所疑,而是照样侃侃而谈,这一听下去,却又不由得不令他对萧莫肃然起敬起来,那个虽为情敌的人,却能够那样淡然地面对生死,并且安排好爱侣的生活!原来,萧莫的计划是激怒郑贵妃,借她的一杯毒酒脱身,但、凡事都要计算一步退路,退一万步来讲,万一他计划失败,他要如何保全兰漪和“暗尘楼”的那一帮兄弟姐妹呢?
于是、这便成了他夜访三皇子府的原因了。
朱常洵听他说完,自己也颇为震动,真的么?他说的是真的么?如果他不幸身死,他真的愿意将兰漪拖付给自己照顾?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