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样,语气越发凄然,“我不要了,你把琅琊玉拿走,”她透过指缝深深望着他,“我们恩断义绝。”觉迟死死咬着嘴唇,朱色的唇慢慢泛白,一把拽下挂在胸前的玉佩扔到那个男人怀中,“给我滚!”
“妹妹,”元仲华眉头打结,为难开了口,“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府吗?”说完却瞥了一眼娄然一眼,只见娄然仍是那副不惊不喜的模样,不觉加重了口气,“你随我们回去自然不会亏待你,府里虽不大,但三间屋子还是有的,总归比这里好了一些。”
觉迟恍若未闻,只是径直走向竹屋内,拿起那把琴便向谷口走去,她在他们面前,径直跪在谷口,朝着谷内先生居住方向狠狠叩了三个头,眼角有着湿意,却蓦地含了一丝冰冷,“徒儿不肖,辜负师父教养,此生恩德,徒儿唯有来生再报。”
说完便抱着那把琴,转身决然离开,只是不像哪一年的哪一日啊,高澄拉住了她,眸中沉静如深潭,语气已是带着不耐烦,“跟我回去!”
觉迟始终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此刻也并不抬眼看他,只是用手扳开紧紧扣住她的双手,那般纤细狭长的手指,好看的过分,如今却还是紧紧扣住她,她发狠咬了下去,娄然吃痛,却还是不放手,她忽然停止了挣扎,抬眼看着他,生生止住不让眼泪落下,压抑着哭声,声音低哑着哽咽在喉头,“我的娄然已经死了,你们放我走还不行吗?不用很久,回去之后,你就会忘了我,”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的落下,一滴一滴,滚烫的浇在了他的手上,她的眼泪中含有凄苦的悲戚,“姐夫,嗯?”她微微抬高了音调,求着他,极淡极清秀的五官渐渐模糊,她看着娄然眼中的迷惘,突然觉得十分好笑的模样,蹲在地上半日无法起身,缓缓抬头盯着高澄,眼里似冬日寒冰凉到心底,“拓跋族女不会受这样的屈辱,你还喜欢我却永远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永远也记不起,求之不得,弃之不去,高澄,这是你的报应。”
“长恭自小轮廓与高澄便十分相像,可眉毛鼻子嘴角却与觉迟如出一辙,”幽幽猛地抬头盯着望婆,望婆面不改色,仍旧缓缓说道,“镜夫人闺名便是觉迟,拓跋改姓为元,元觉迟,大魏的最后一位公主,琅琊公主。”
幽幽骤然想起宇文昔曾经对她说过的戏言,“齐国文宣帝虽耽于女色,但治世之才无人与之比肩,然而高澄丧于琅琊公主之手,也实在算不得冤枉。”她仍记得起宇文昔对她谈起琅琊公主时候双目中的惊叹,如今,只余下了支离破碎的心疼,一树梨叶初秋落了大半,迎着远处飘荡的芦苇,九月山中带着森森寒意,她细白的指尖抠着石桌冰冷的坑洼,指尖竟渗出了几缕血丝,衬着石桌的灰白,触目惊心,只因她想起幼时南疆,“无事,梦到有一个母亲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杀掉了孩子的父亲,你说,这算不算很吓人的事情,”那个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半分认真半分漫不经心,十二万分的戏谑,却唯独藏住了眼底的恐惧。
幽幽再也不见先前的嬉笑,她睁大了双孔,近似没有焦距的迷惘,深深吸住那口气,半晌才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郑重而又不敢相信的语气,“然后呢?”她细长的透着血丝的指尖紧紧抓住婆婆的双手,还是滚烫的茶水洒在桌上,漫过绣着紧致华丽的锦服之上,只是却并觉得多疼,老婆婆看着幽幽,目光尽是阅尽世事的通达睿智,她诉说的那个歌谣,终究还是有着唱完的那一天。
“我爱娄然,可是他已经死了,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觉迟偏过头,贴在高澄耳边说道,姿势亲密像极了情人间的软语,“不过就是一个局,想要琅琊玉直接说就好,我怎么就那样傻呢?你们高家的人,哪里懂得珍惜?”她的眼角是说不出的寂寥,”娄然死了,我也宁愿他是死了,否则那个生死相依不就真真是个笑话了吗?”
“觉迟!”他终究开了口,却不像以前对她的宠溺,”有你有我,这样很好,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他顿了顿,“你终究还是姓元,你终究还是大魏的公主,你终究还是我高澄的妻子!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呵呵,”觉迟慢慢退到梨树旁边,靠着梨树粗大的枝干,眉眼弯弯,笑的多么恬淡,“梨花总是开在叶前,花叶死生不复相见,你不会再记起我长得是什么模样了,”她又在重复着这句话,眉目忽然狰狞起来,她将本来抱在怀中的古琴沿着膝盖狠狠折了下去,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素白长裙,她半跪在在遍地的枯叶之中,眉间流着汗滴,死死咬住牙齿,抬头看着高澄,面色倔强,“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留下,”她蓦地将手掌紧握成拳,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十步之外的高澄,“忘了告诉你,我有孩子了。”说完便是举起那个拳头,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着腹部狠狠捶了过去,八月的桂香中透着血的腥甜,袅袅升起的炊烟升起了又散了,仿佛那年的云归迟是一个梦。
那一锤并没有使得觉迟的孩子失去,她被高澄带回了司空府邸,天子嫁小妹,司空娶妻妹,多么美好的佳话,她在见到元仲华时便已经使了那个秘术,高澄记不起她的模样,却在遇见每个陌生女子的时候,总是细细询问,“你是觉迟吗?”
在小轩窗旁边,觉迟呆呆数着飘落的雪花是否都有六个花瓣,不哭不笑不闹,眉目清淡,像极了一幅飘逸的水墨画,最寻常的画面不过是坐在窗旁,往往一坐就是一天,兴和元年,于觉迟,仿佛是一辈子那样漫长。
兴和元年二月初一,觉迟产下一子,十五,觉迟不知所踪。
所有的故事便在这里终止,高澄直到死,才看到了觉迟,可是,他连她是不是还爱着他的话都没能问出。
西边的日光渐渐稀散,正如从前盛开的往事,老妇人顿了顿,杯里的茶已经凉了,她忽然站起来,双手合在一起,语气恭敬而又虔诚,“殿下。”
“婆婆,你记错了一些事,我跟他哪有那么多曲折,”清凌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幽幽回过头,顺着老妇人的目光便看见梨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雪白裙裾几乎与身后落下的梨花融在一起,隔着大树,离得太远,幽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知道这真的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我知道你,”那女子莞尔一笑,并不在意过往的那些事,柔和的声音落在幽幽耳中,她就这样穿过一树梨花缓缓走到幽幽面前,冲她盈盈笑道,“南疆的小圣女,你跟你娘长得很像。”
“您是琅琊公主?您认识我母亲?”幽幽有些疑惑。
白衣女子点点头,她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我是长恭的娘亲,你也可以随他唤我一声阿娘。”
“公主既然来了扶风涧,那为何不去见他?他很想您,”幽幽轻声问了一句,觉迟是长辈,她自然不敢放肆,却也忍不住替他觉得委屈。
“孩子,你知道战士上战场是为了什么?”觉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不相关的事。
“自然是保疆卫土,捍卫家园。”
“你说的不错,但我的儿子做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要守住齐国家园,他还要守住高家数百人命,他心里不能有太多牵挂。”觉迟又笑了,
“那您为什么要来见我呢?”幽幽问道。
觉迟仿佛早就料到幽幽有此一问,她默默看着幽幽,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伤,声音突然放的很低,长恭自小我便没有尽过什么母亲的责任,如今你说我是为了弥补也好,孩子,你好好待他,帮我好好照看他,好吗?
“你如今说他苦还有用吗?琅琊公主,你怎么忍心,对他不管不顾?”幽幽微微抬起眼眸,一缕光阴从树叶空隙里落了下来,看不清表情,声音很哀伤,一滴泪落在了石桌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只是重复着这几句话,却说不出下面的诘问。
没有娘亲的孩子,再怎么幸福,也都不算是幸福。
觉迟摇了摇头,像是清泉淙淙流过山间的声音,好听却有着莫名的哀伤,“我并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苦衷,只是孩子,你以后长大了便会发现,人想与天斗,是多难的事。娄然败了,我只能替他继续下去。”她顿了顿,神情有些飘忽不定,“长恭每长一岁,我便想着他有多高,可是再怎么想我也不敢走到他面前,我知道我的长恭,自小比谁都要懂事,可我实在对不起他。。。”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不远处的脚步声打乱。
长恭来的时候,便看见并肩站在梨树下面的妻子,跟母亲。
他面上没有波澜,却在距离梨树十步远的地方缓缓跪了下来,“母亲。”
觉迟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有泪,“长恭,我很好,你好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恭不敢不好。”长恭依旧跪在地上,语气听不出喜乐。
“长恭,”觉迟忍不住唤了一声,叹息道,“你还在怪我,”
“长恭不敢,”他微微垂下眉,低声重复了一句,“长恭不敢。”
“长恭,”觉迟仍站在远处,她将袖口攥得起皱,眉头微微皱起,你这样能保重自己很好,觉迟看着东边弯月初升,心里有不舍,却还是转过身,对候在身后的老妇人轻声说道,“走吧。”
“母亲,”觉迟听到长恭的声音从相忘溪口传了过来,她停下脚步,长恭并没有走近,只是隔着溪水淙淙问了一句,“母亲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见一面吗?是不是非得等到长恭如父亲一般的时候母亲才会让孩儿见上一面?”
“小公子!”望婆忍不住喝止道,但觉迟已经面色苍白,若不是靠着梨树,大约连站也站不能站稳,幽幽赶紧扶住觉迟,觉迟却冲她摇摇头,柔声对气的浑身发抖的望婆说道,“婆婆,原是我的不对,不干长恭的事,我们走罢。”
望婆深叹口气,眼里有浑浊的泪花,走到觉迟身旁搀着觉迟的手转过身,四周一下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