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出话时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可现下已经痛哭流涕,不是女子善变,只是她一向聪敏,知道那是南疆孟幽的一辈子,生在凤凰寨,死在凤凰寨。
长恭略微有些消瘦的下巴抵在宇文幽的头上,语气大抵温和,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幽幽,你放心。”
屋外的月光并未消散,空中隐隐带来一缕微风,吹动室内青灯下茶盏内未干涸的血迹,灯烛摇曳,凝就了一段过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儿女(一)
人间几度春秋,长安青竹园其余诸事不必细缀,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洗墨池的水业已变色。
屋外青天白云,长恭想起自己已经在长安停留两年,他收起手中的剑独自站在庭院中,身姿一如往昔清雅,面色一如往昔平静。许久,身后传来落门声,他未回头,平静道,“幽幽,洗墨池的水已经变色。”
“哐当,”他能听见有重物落下的声音,却仍旧开口道,“我与你父亲约定的时候已经到了,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话吗?”
幽幽弯下身子正准备拾起掉落木牛,闻言神情一滞,低声应答,“记得,从此之后师徒情分已尽,”她抬眼看着长恭,轻声加问了一句,“可有归期?”
遥远天际飞过一排南飞之雁,余了一道雁影,长恭抬头看着湛蓝天空,无力的摇摇头,他转身朝着幽幽徐徐走来,伸出手欲拉她起来,幽幽的目光久久未从他脸上移开,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在日影下雕刻出完美的轮廓,那样高贵的姿态,隔绝了自己参与观望的可能,她哑然失笑,只低声询问,“那对我这么好呢?”
这句话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情谊,长恭变了脸色,微微叹气道,“应你父亲之求,情非得已。”情非得已,幽幽眼角一酸,眼泪刷的掉了下来,她却还听见长恭缓缓道,“我从前并未教过弟子,若是什么地方错了,你忘了罢。”
幽幽微微抬眼看着长恭,面色却一点一点变白,她站起来对着长恭缓缓跪下,以首叩地,平静道,“高先生一路顺风。”
行完大礼之后,她似乎用了全部力气站起身走出青竹园,会在何处相见,会在何处相离,她背对着他,却觉得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出门行了几个转弯,她终于停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下失声恸哭。
自长恭离了长安城之后,青竹园也渐渐被世人遗忘,宇文府诸人也随新帝入了魏宫,幽幽入宫时在殿前植的一株梅树,今冬约是能够开花了。
宇文靖正从藏书阁中取了一卷古书,却在翻到里面一张旧画时惊得连书都跌落在地,她还未出声,便听见身后传来冷冷女声,“我若是你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宇文靖诧异看着悄无声息进来的幽幽,惊异道,“你不要命了?”她手里仍握着卷画,又觉得恶心,将卷画连带旁边书柜上的书一同掷到幽幽脸上,“你还要不要脸?”
卷画狠狠被丢到幽幽脸上,书却自耳畔直到鄂下,幽幽未触摸被带的发红的半边脸,只伸手接了旧画,冷冷笑道,“儿时旧作,不足玩笑。”
藏书阁怕火,终年只燃着几抹青灯,但壁上却以珍珠粉相涂,入夜有光,此刻凑着窗口落进的月光,恰好看清画的是一个清隽男子,笔迹寥寥,画着属于画中人跟作画人的故事,画中场景,是长安青竹园。
画中人,是早已离去死生不知的高氏长恭。
“儿时旧作?”宇文靖重复了一句,低声笑道,“父亲为你谋划半生平安,他在地下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对师父生了不伦心思吗?”
幽幽蓦地抬眼盯着宇文靖,黑夜之下,她的眼神如出鞘刀剑厉地惊人,宇文靖骇地连连退了好几步,腰骨磕在坚硬书柜上疼得脸色发白,她咬牙恨恨道,“你想干什么?”
幽幽环视阁外有巡逻卫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浅色裙裾,隔着月色望着宇文靖,“杀了你我也脱不了干系,但你刚刚说对了,这件事情父亲不能知道,旁人也不能知道,”她眼里无丝毫情绪波动,眸光流转却扬起一缕笑,“总得让你不敢说出去吧。”有夜风拂过藏书阁,宇文靖捂着脖子惊恐道,“你干什么?你干了什么?”
幽幽拿着画卷转身,回头看着宇文靖一眼,笑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不是一直看不起夷人技艺吗?你若敢传出半个字,我便让你死在南疆蛊虫手里。”
走开藏经阁,幽幽腿脚一并发软,她以手撑在墙上,静言赶来她身旁,她只对静言耳语,“你扶我一下。”
静言听见她语意颤抖,知道是出了极大地事,可周宫不同丞相府,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扶着幽幽离了藏书阁,到了晔池幽幽坐在池边石凳上以手撑着下巴,眼里空无一物,池边锦鲤成群,幽幽看着锦鲤,脑中却空成一片片。
她一个人走了这么多路,藏了那么多事,如今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什么都算了,什么都罢了,她坐在湖边想了半天,自南疆到长安,就当做了一次梦,日升之时,雾霾散去,梦境也会散去。
那段往事,从此只埋在她的心中,埋在她的青竹园。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儿女(二)
翌日申时,幽幽在窗前摆弄会飞的木鸟,屋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抬眼看去,却是宇文昔隔着花影与她对望,宇文昔低声吩咐侍从道,“你们都出去。”
宇文昔走到屋内,环视内外已无一人,转身闭了房门,目光扫过幽幽手中的木偶,幽幽仍未放下手中木鸟,宇文昔端坐在木椅上,紫檀香气萦绕在鼻,她的眼睛紧紧盯住幽幽,像是疲倦至极,神情却越来越冷,”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何事?”
幽幽微微偏头看着自己的姐姐,逆光的半边脸忽然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她点点头,”大约知道。”她洁白细长的指尖划过木鸟鸟身,低头在鸟尾处刻了一行字,木屑哗啦啦掉落,她微微垂眸,轻描淡写道,”我吓唬宇文靖的,她无妨。”刻完字之后,幽幽将鸟尾木屑吹了干净,继而转过头看着宇文昔,”是都知道了还是她独独跟你说了?”
宇文昔从上到下打量幽幽,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姑娘一样,她只轻声询问,”跟我单独说了又怎么样?跟旁人说了又怎么样?”
幽幽终于放下手中木鸟,身子僵了僵,她走到宇文昔面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若是旁人都知道了,我便回南疆,不会给你跟哥哥带来一点麻烦。”
“啪,”这一掌极重,幽幽嘴角被带出血迹,宇文昔却颓然扶住椅身咬牙问道,”为了我跟哥哥?宇文幽,我是你什么人?”她眼里有着湿意,脸上神情却越发复杂,”你有没有想过,别人若是知道了,扣在你头上的是什么屎盆子?”
幽幽默不作声,宇文昔却缓缓仰起头,眼框发红直至落泪,她哽咽道,”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
屋内一片寂静,良久,幽幽冲宇文昔跪了下来,她微微垂眸,眼里波澜不惊,”此事我无话可说。”
她静静开口,像是说给宇文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第一次见他把他错认成我在南疆一直寻找的一个哥哥,心里只想着小哥哥在南疆对我很好,我自然也要对他很好,到了后来已经来不及了,”她顿了顿,带着嘲意的笑容自嘴角浮出,”可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痴心妄想,师父他什么都不知道。”
宇文昔脸上血色终于褪尽,她颤着声问道,”如今你还想着他?”
自春始到冬末,自草绿至雪白,幽幽已经想过三年,可如今她听了宇文昔的问话,摇头笑笑,径自端了一个火盆过来,一把将所有的画全数放了进去,火折子半天没有点上,她揉揉手腕,终于有了火光,干薄的纸原本及易燃,宇文幽看着慢慢化成灰烬的画,抬起头看着宇文昔,看不出情绪,声音淡淡的,”不想了,以后也不想再想了。”
火光摇曳之下,宇文昔鼻头酸的厉害,眼角亦是湿润,她起身走到门边,一地的月光洒了进来,宇文幽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姐姐,你对谢以渐如何,从前我对高长恭便是如何,即使他与我名分上是师徒,即使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宇文昔脚步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一双眸子却在听到宇文幽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地流下泪来,”姐姐,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幽幽蹲在房中看着微红的火光摇摇晃晃,屋外像是下了初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她抬眼看着窗外,檐上铃铛泠泠作响,她终于忘记了如何去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心意
周保定元年,齐文襄皇帝四子高孝瓘求娶北周公主,以结齐周秦晋之好,众臣请封先帝四女豫川长公主降与齐,圣旨尚在宫中未下之时,谢以渐便跪在太和殿前,据宫中黄门回报,殿内的茶盏早就碎了一地。
后宫不得干政,豫川长公主却到底还是来了太和殿前,朗月对空,太和殿处长安至高处,她只静静站在谢以渐身后,绣着精致繁纹的裙摆拖曳在地,她转身垂眼看着长安城内风光,平静道,“自我父亲去后,我们都应该预料到这一天。”
身后一片寂静,谢以渐仍跪在太和殿前,宇文昔性子平静,素日从容淡定,此时眼里却没有一丝神采,她缓缓道,“谢将军便当豫川辜负了你。”
若是只有她自己,她自可以跟着谢以渐策马天下,可是元太后拿着谢以渐的命来要挟她,她心里不忍,只能忍。
翌日,谢以渐自请出征洛州,宇文昔闻言,对着身后的宫人淡淡笑道,“谢将军家国天下,少年壮志,实乃大周之福。”可左手却在微微发抖,纵然涂抹了胭脂,神色却仍是惨白。
太后宫里的宫人听了宇文昔这话却很满意,行礼回道,“殿下深明大义也是大周之福。”
三日后,圣旨落下:
先皇九女封临川公主,赐婚齐文襄皇帝四子高孝瓘。
与此同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