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拒绝的语调让连渃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路下城楼,连渃的心始终未轻松下来,甚至脑袋还有意无意地会回过去看,可能看到的只有城楼的石阶与飞檐,她心有不甘,想再次登楼观战的思绪又升了起来,但一想到齐小白刚才的语气,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连渃紧咬下唇,双手攥拳不断在心中给自己鼓劲,“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她是军医,这一战无论胜败都会有很多伤兵,她得要去准备好一切东西,然后好好接待诊治他们。
下了城楼,连渃快步奔向军医处,到了那里她却意外地看到了无故消失了三天之久的空青。
“你来了,跟我一起准备吧!”连渃无意追问她消失的原因与去处,眼前她只想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之事。
空青以为连渃会问自己一些什么,但她却只字不提,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见空青发呆,连渃就扯了扯她的麻花辫。
整个人被扯得倒退的空青不知是发疼还是想说什么,只见她的嘴一张一张的,幸好到了帐内,连渃就松开了手。
止血草药,清洗伤口用的药酒、清水,包扎用的布条,固定骨折伤患的枝条还有跌打药水,连渃将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确认了几遍后便开始往自己的药箱子中装,差不多装好时,伤兵也陆续地被抬了进来,不消多久,能容纳几十人的军帐很快就满了,而显然这地方不够用,因为伤兵还在不断往这里送。
看着满军帐伤患,连渃一时竟定住了脚步,那些被送来的士兵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身中多处箭伤的士兵甚至还有身中多处刀伤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模样的重伤患者,这些都是她在太医署与镜花水月坊挂牌坐诊所见不到的景象。
她想,若不是这该死的军医头衔,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医这些伤去治这些士兵;甚至觉得,就算出重金,她也不见得会动手,整个军营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那些重患每个人都被鲜血包裹着,血淋淋的,如果全部诊治完,她也一定会被鲜血淹没。
“太可怕了。”想到这些,连渃竟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也就是她摇头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一股拉了几拉,待她回过神,空青已经走在她之前开始为他们诊治了,不用想,刚才拉她的人一定是她。
“喂喂喂,我可是医术精湛的太医署医侍,怎么能输给一个半吊子女巫祝,不可不可。”连渃连忙将嫌弃与放弃的念头压了下去,卷着袖子就加入了其中。
一旦专注,连渃便会摒弃一切杂念,治伤时那些士兵会因痛苦不堪而嚎叫而乱踢乱抓,甚至连齐小白的到来,她都没有注意。
诊治得差不多时,连渃抽空喘口气时,她才发现齐小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于是她第一句话便问,“胜了?”
“大胜。”
“可是,伤了好多人。”
“也死了好多人。”
至此,二人互相凝望却不语,对视片刻,他们的视线双双望向了营内营外的伤者,白色的布条卷裹着他们的刀刀伤口,他们活着却依然要受不轻的罪;而有些人则连这种机会都失去了,在战争中,除了生与死之外,便再也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种画面。”少顷,齐小白淡淡地开口,温柔的嗓音中意外地夹杂了些许感喟与伤痛。
“那时候?”连渃小声重复。
“呀,你看,你的手都是血,黏黏的、稠稠的。”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齐小白即刻就转移了话题。
那时候,一定是指三年前。
那些,连渃已经知道了,所以她并没有紧接着追问下去,只是轻轻地握上齐小白的手。
没被追问,齐小白好似松了一口气,他反握住连渃的手,“还有脸上、鼻子上都是。”说着,他掏出绢帕给她仔细地拭了起来。
血,这种东西,干涸了的与新鲜的,亲眼所见所碰与想象当中的,给人带来的感觉与影响简直天差地别,今日所见,足以让连渃铭记一辈子,就好像三年前齐小白所见所遇一样。所以之前设想的什么让他试图忘记或者索性大家一辈子都选择无视掉它这种想法真的有些荒唐。
思索再三,连渃决定不再回避,“小白,你刚才所说的‘那时候’的事,可以告诉我吗?”从开口起,她就一直在观察齐小白的表情。
果然,她这一问,齐小白沉默了。
她虽想与他一起面对,但现在这种时刻时机的确不太好又太着急了一点,于是她在齐小白转移话题或者说出敷衍之话前又补了一句,“我不逼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齐小白不止不是健忘之人,甚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三年前的事,他不提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与欺她罢了,她以前也追问过,每回他都回答忘记了,然,过不久她又会问,他也又继续那么敷衍,三年来,他们就像在玩捉迷藏游戏一样,他甚至天真的以为这种游戏会一直玩下去。
可这回他错了,相似的情景勾起了他相似的回忆,无意识间他倒是先提了,可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所以他能做的就是掩饰与转移话题。但没想到,就在他思索怎么掩饰怎么转移话题之际,她却补了那样一句贴心的话,以前,她从来都没有退让过。
她的眼神真挚又柔软,没有一丝无奈与勉强之意,望着这样一双眼,齐小白觉得心中一暖,“谢谢你,阿渃。”
“说什么呢!”连渃抬起拳头砸向齐小白的肩膀,收拳时,一个血印赫然留在了他雪白的衣衫之上,于是她索性开起了他的玩笑,“呵呵,要是眼神不好的家伙会不会以为你也负伤了?”
“哎呀,我的肩膀好痛,阿渃,你快给我治啊。”齐小白情绪转变之快简直让人咂舌。
“行,先扎个几针吧。”连渃沾血的手捏着数根银针就欲往齐小白肩膀上扎。
“别……”齐小白欲跑,可刚转身就撞到了前来传令的传令官。
“叩见公子。”传令官先后给二人行礼,“军医大人,连将军有令,吾军已占领郱邑,邑中亦有不少我军伤兵,将军命你速速前去邑中诊治。”
一看正事来了,齐小白与连渃即刻收起玩心。
“你去回禀将军,我即刻就到。”连渃回道。
第一战以副将蔡珏斩下纪军大将首级而结束战斗,整整五万纪军一万被歼,剩余四万则在大将被斩后投降,齐军取得大捷,但同时也有几千士兵或付出了生命或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进入郱邑之后,城门附近除了横七竖八地躺着殉国的纪军尸体之外竟然还有不少死伤被俘的纪国百姓,连渃想,这些人应该是坚信自己的军队会打胜仗或是不愿因战争而背井离乡之人吧。
“哎,战争真是可怕的存在。”骑马进城的连渃有感而发,可还未叹完与她一道进城的空青却下了马,“喂,空青,你干什么?”
空青指指那些伤者,似乎想要连渃下马与自己一道去救治他们。
“这些是纪国人,我们没义务与责任救治他们。”连渃拒绝道。
见状,空青迅速用马鞭在地上划了起来。
“纪等于齐?”连渃摇头失笑,“你不是不善与人打交道吗?这会儿怎么对不相识之人大发善心了?”
——他们不一样。
空青如是写道。
“呵。”这几个字让连渃再次发笑,“就算他们不一样也是对你而言,就算郱邑现在归齐国了,作为军医的我也不会医治除了齐军之外的人。”
闻言,空青又快速写了一个“死”字。
“不想死就去找纪国的医侍治,如果想我出手就得付诊金。”不善交际的女巫祝怀有悬壶救世之心,可她连渃绝没有那个医德与善心。
空青也是个倔强之人,听到连渃要收诊金,她还当真从袖中掏出了一把金片。
连渃一瞧,空青手中的金片类似一片一片的柳树叶子,打磨的极薄、上面还细致地刻着类似叶茎的纹路,如此工艺,无疑是高档货。
“巫祝还真是个赚钱的行当。”连渃嘲讽地开口:“不过我还忘了说一点,遇见了我不愿意做的事,就算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去做的。”
话已至此,双手捧着金叶子的空青呆愣愣地立在原地,双眼无神地凝着连渃。
“在丘杜军营已经诊治了那么多病患,你不累吗?我已经累得快……”连渃摇摇头,管你是事出有因还是突然善心大发,反正她办事要么按心情要么讲利益,而此刻显然心情压过了利益,“还有,你身上背的、手里拿的可都是从丘杜军营里带来的药材呢,数量有限,若是给他人使用,我军那些未得到诊治的病患又该怎么办呢?”
空青眨眨眼似在思考,俄而,她将手中的一捧金叶子强行塞到了连渃手中,哗啦啦,连渃一时没接全,金叶子洒了一地,但空青没去管这些,她又从随身的背袋中掏出了墨笔与竹简,不同以往的简洁,这次她写得时间极长。
比起空青写什么,连渃更在意掉落在地的金叶子,“如果下马去捡会怎么样?”脑中无意识地浮现楚了这样的念头。
“但周遭人很多,刚刚明明不屑一顾,现在又……不过那一把金叶子真的是极品呀,捡还是不捡呢?”连渃的思绪不断扩散。
不过,在她做出决定前,空青已经将写满字的竹简递了过来。
竹简密密麻麻写了好多行字,连渃有些不耐烦地边看边小声念着,“我是纪国人,流浪至此时,郱邑百姓曾热心帮助过我,所以请你想办法救治他们,这些金叶子全归你。还有,我听连将军说过你和公子之间的事,我想如果那些金叶子不够支付药材费用与诊金,我可以将我想到的治疗公子隐……”竹简最后几个字连渃没有读完,但却足以让她激动起来。
“空青。”眼睛亮起来的连渃即刻俯身并一把将空青揪了起来,“你刚刚说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