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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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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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不多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矿区显出了它的粗放、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什么鲜
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没有他们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
建筑;听到的只是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面嘶哑的声音。房层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
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大牙湾的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在大部分人都有点灰心的时候,孙少平心里却高兴起来:好,这地方正和我的情况统一
着哩!

在孙少平看来,这里的状况比他原来想象得还要好。他没想到矿区会这么庞大和有气
势。瞧,建筑物密密麻麻挤满了偌大一个山湾,街道、商店、机关、学校,应有尽有。雄伟
的选煤楼,飞转的天轮,山一样的煤堆,还有火车的喧吼。就连地上到处乱扔的破钢烂铁,
也是一种富有的表现啊!是的,在娇生惯养的人看来,这里又脏又黑,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

孙少平的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因为与此相比较的,是他已经经历过的那些无比艰难的
生活场景。

第二天上午,根据煤矿的惯例,要进行身体复查。

十点钟左右,劳资调配员带着他们上了一道小坡,穿过铁道来到西面半山腰的矿医院。

复查完全按征兵规格进行。先目测,然后看骨缝、硬伤或是否有皮肤病。有两个人立刻
在骨科和皮肤科打下来了。皮肤病绝对不行,因为每天大家要在水池里共浴。少平顺利地通
过一道道关口。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渐渐紧张起来。他太珍视这次招工了,这等于是他一生命
运的转折。他生怕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个什么意外的事。

正如俗话所说:怕处有鬼。本来,他的身体棒极了,没一点毛病,但这无谓的紧张情绪
终于导致了可怕的灾难——他在血压上被卡住了!

量血压时随着女大夫捏皮囊的响声,他的心脏象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结果高压竟然
上了一百六十五!

全部检查完毕后,劳资调配员在医院门诊部的楼道里宣布:身体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
可以出去买东四,到矿区转一转;身体完全不合格的准备回家;血压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复直
一次,如果还不合格,也准备回家……回家?

这两个字使少平的头‘轰’地响了一声。此刻如果再量血压,谁知道上升到什么程度!

他两眼发黑,无数纷乱的人头连同这座楼房都一齐在他面前旋转起来。

命运啊,多么会捉弄人!他历尽磨难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里?双
水村?黄原?再到东关那个大桥头的人堆里忧愁地等待包工头来招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

孙少平躺在光床板上,头枕着那个破提包,目光呆滞地望着黑糊糊的窑顶。窑里空无一
人,大家都出去转悠去了。此刻,他也再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各种嘈杂,只是无比伤心地躺在
这里,眼中旋转着两团泪水。他等待着明天——明天,将是决定他命运的最后一次判决。如
果血压降不下来,他就得提起这个破提包,离开大牙湾……那么,他又将去哪里?

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回家去——绝对不能。也不能回黄原去!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
能再北返一步。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他真的被煤矿辞退,他就去铜城谋生;揽工,掏粪,
扫大街,都可以……他猛然想到,他实际上血压并不高,只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才造成了如
此后果;他怎能甘心这样一种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不!”他喊叫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他决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宰割。
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应该象伟大的贝多芬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会使我完全屈
服!


第三章

万般焦灼的孙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压的大夫。他想,在明天上午复查之前,他一定
要先找找这位决定他命运的女神。

打问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晚饭他只从食堂里带回两个馒头,也无
心下咽,便匆忙地从宿舍走出来,下了护坡路那几十个台阶,来到矿区中间的马路上。

他先到东面矿部那里的小摊前,从身上仅有的七块钱中拿出五块,买了一网兜苹果,然
后才折转身向西面的干部家属楼走去。直到现在,孙少平还没想好他找到女大夫该怎说。但
买礼物这一点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首要条件。这几斤苹果是太微不足道了
——本来,从走后门的行情看,要办这么大的事,送块手表或一辆自行车也算不了什么。只
是他身上实在没钱了。不论怎样,提几斤苹果总比赤手空拳强!

现在,又是夜晚了。矿区再一次亮起灿若星河的灯火。沟底里传来了一片模糊的人的嘈
杂声——大概是晚场电影就要开映了。

女大夫会不会去看电影呢?但愿她没去!不过,即使去了,他也要立在她家门口等她回
来。要是今晚上找不到她,一切就为时过晚了——明天早晨八点钟就要复查!孙少平提着那
几斤苹果,急行在夜晚凉飕飕的秋风中。额头上冒着热汗,他不时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快
进家属区的路段两旁,挤满了卖小吃的摊贩,油烟蒸气混合着飘满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
那些刚上井的单身矿工正围坐在脏乎乎的小桌旁,吃着喝着,挥舞着胳膊在猜拳喝令。

家属区相对来说是宁静的。一幢幢四层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从那些亮着灯火的窗口传
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赵忠祥浑厚的声音——新闻联播已近尾声,时间约摸快到七点半了。他
找到了八号楼。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他神经绷得象拉满的弓弦。由于没吃
饭,上楼时两腿很绵软。

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
喊出声来。他顾不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

现在,他立在三楼右边的门口了——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他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
来。他立在这门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万分
沉重。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他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板。

好一阵功夫,门才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正是女大夫!

“你找谁?”她板起脸问。

她当然不会认出他是谁。

“我……我就找你。”少平拘谨地回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谦卑。

“什么事?”

“我……”他一时不知该怎说。

“有事等明天上班到医院来找!”

女大夫说着,就准备关门了。

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门缝里,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我有点事,想和
你说一下!”他哀求说。

女大夫有点生气。不过,她只好把他放进屋来。

他跟着她进了边上的一间房子。另一间房子传来一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说话声,大概是大
夫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正在看电视。

“什么事?”女大夫直截了当问。从她的脸上神色看,显然对这种打扰烦透顶了。

孙少平立在地上,手里难堪地提着那几斤苹果,说:“就是我的血压问题……”

“血压怎?”

“这几颗苹果给你的娃娃放下……”少平先不再说血压,把那几斤苹果放在了茶几上。

“你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说!你坐……”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但比刚才稍有缓和。
孙少平看出,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
强请他坐下。

女大夫说着,自己已经坐在了藤椅里。

好,你坐下就好,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

少平没有坐。他在灯光下看见,他刚才跌了那一跤,也忘了拍一拍,浑身沾满灰土。他
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

他就这样立在地上,开口说:“我叫孙少平,是刚从黄原新招来的工人,复查身体时,
本来我血压不高,但由于心情紧张,高压上了一百六十五。这是你为我量的……”
“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记忆。“当然,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对
血压不合格的人,还要进行第二次复查……”

“那可是最后一次复查了!”少平叫道。

“是最后一次了。”女大夫平静地说。

“如果还不合格呢?”

“当然要退回原地!”

“不!我不回去!”少平冲动地大声叫起来,眼里已经旋转着泪水。

这时,女大夫的丈夫在门口探进头看了看,生气地白了少平一眼,然后把门“啪”地带
住了。

女大夫本人现在只是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他。她说不出什么来。她显然被他这一声哈姆
雷特式的悲怆的喊叫所震慑。少平自己也知道失礼了,赶忙轻声说:“对不起……”他用手
掌揩去额头的汗水,又把手上的汗水揩在胸前的衣襟上。他哀求说:“大夫,你一定要帮助
我,不要把我打发回去。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将决定我的生活道路,决
定我的一生。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女大夫突然问。

“揽工……在黄原揽了好长时间的工。”

“上过学没有?”

“上过。高中毕业,在农村教过书。”

“当过教师?”

“嗯。”

“那你……”

“大夫,我一时难以说清我的一切。我家几辈子都是农民。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煤
矿虽然苦一些,但我不怕这地方苦。我多么希望能在这里劳动。听说有的人下几回井就跑
了。我不会,大夫。你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要相信,我的血压一点都不高,
说不定是你的血压计出了毛病……”

“血压计怎会出毛病呢!”女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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