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指节扣了扣桌面,凌煦曈瞥眼瞧见案上的短笺,立即想起来:“大爷的,太目中无人了!老子要去拆了丫骨头!”
说去也没去,先坐下来提笔写起信来。
冉云笑侃:“二哥这也算雷声大雨点儿小了。”
凌煦曈没抬头,嘴上回得快:“屁咧!老子才不哭!”
“可若是早十年,恐怕我得跟你打一架,却也未必能把你拦下来。”
“嘿嘿,早十年呐,你一定冲在我前头!”
“也是。”
“是个屁!”凌煦曈一心两用,走笔游龙写得飞快,嘴上也没停下过,呛嘴不打磕,“摔人家东西出气,不费劲不心疼,臭不要脸,奸商!逆贼!”
冉云抚掌大笑:“哈哈哈,你个铁公鸡!一个紫陶杯子心疼成这样,豆蔻砸两个也没见你眼皮子抬一抬。再者说,我要存心给你添堵,不砸杯子,直接砸你的笔洗。”
那是个敞口盆型的青瓷笔洗,两边附一对儿四脚水虺,乍一看并非稀罕。
凌煦曈却当宝一样,立即伸手护住:“爷爷亲手烧制,绝无仅有,砸了我跟你割袍断义!”
未必真的断义,不过这件东西出再多钱冉云也不可能砸。所谓别人当草,自己当宝,无非就是些故人留下的念想罢了。
说话间信也书好,收在封里却不加收件人名讳,径直来到窗边拍了拍窗棱,立时自屋檐上翻身落下个人来。凌煦曈将信放在他手里,又提笔在掌心写了一字,翻掌与那人看过。只一眼,来人顿首,不声不响就去了。
冉云站在身后,略有些顾虑:“他们能管吗?会不会早有授意?”
“不会!”凌煦曈断然否定,“都是当年过来的人,晴阳的心思,他们的心思,彼此早已坦诚,也都懂得。那些人是绝不会去逼晴阳的!要逼也不用等到现在。不过,”凌煦曈忽狡猾地笑起来,“我这封信的确是故意。老前辈们放手太早,后生晚辈难免太放肆。我倒看看这一回,他们要怎么了结这桩事?!”
冉云一点就透,也笑得意味深长:“二哥真是一而再地抬举那小子。希望前辈们不要让我们太失望了!”
凌煦曈哼了一声,倒是成竹在胸,却冷不防又想起件事儿:“坏了!燕哥哥那儿……”
冉云面上也显得踌躇起来:“是啊!我从没见他这般生气。飞鸽传书,他可从来等事情了了才告诉我们一声儿。”
凌煦曈直觉背上一阵凉意,头皮都麻了。
“事急从权,吾必杀之,云弟勿忧——燕哥哥是这么说的吧?”
冉云神情紧张地点了下头:“唔!必杀之,其实,燕哥哥就想告诉我们这三个字吧?我是说,他只是,告诉我们一声儿。”
堂堂凌家当主,江湖五大家之一的掌门人,居然跟个初涉江湖的毛头小子一样胆怯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确认:“咱们家在江南还有能说话做主的人没?”
冉云一脸绝望:“当初为了让晴阳自在,二哥把浙南的骨干都撤了出来,连分舵都从宁波搬到了徽州,鞭长莫及啊!而且哪个掌柜能压住燕哥哥?”
凌煦曈急得一脑门汗,兄弟二人在屋子里竟团团转起来。猛然间,凌煦曈一拍手:“对呀,有一个!”
冉云也想到了:“他他他,武功和胆识,都靠谱!只是,他能去吗?”
“废话!告诉小堂,让他找谷奕人去说,一定行。”
冉云犹豫:“二哥真信他?不如拜托宋家。”
凌煦曈笃定:“不用,宋箴的人情让他欠着,不急。谷奕人我看准了,没错!”
过了一个晚上,整间医馆蓦地冷肃起来。每个人看跟自己非亲的第三者都像看陌生人似的,嘴上谁都不说,可眼神里却流露出怀疑与警惕。
沈嵁是最无争议的一个。他昨天一早就去了县城处理沈家生意上的琐碎交付,到家时已经下午了,正好撞见失魂落魄跑出来的杜槐实。
进到天井里先看见一院子的惨淡,气的气,哭的哭,还有一个落欢病恹恹躺在藤椅里,晴阳紧紧拥着槐真,而她,正伤心。
“小婶子把小杜爷赶走了!”小堂悄悄在沈嵁耳朵边告诉,顺便将这多半日里家中的变故与他讲了个大概。
说起来,晴阳与槐真夫妻多年,记得不记得的,印象里都不曾见她那样色内厉荏过。
挨了打的杜槐实心比脸疼,不甘道:“姐姐是长女,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出嫁从夫,我夫家姓沈,这里是罗记医馆,岂容你一个外姓人多嘴多舌?”
槐实脸涨红了:“他是沈家嫡子,明明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和前程,却宁愿龟缩在这破山村里当个一文不名的大夫,我都替你委屈啊!他就不能为两家长辈想想?为你想想?”
槐真逼上一步,眸光灼灼:“是为你想,为你娘想吧?”
槐实眉间紧了紧:“是我们的娘!”
槐真高声:“不!她只有你杜槐实一个儿子而已。”
槐实愣住:“姐……”
“呵,姐,小姐,可知有你之前,杜家何曾有过一个小姐?”槐真讥笑一声,落寞长叹,“阿爷,爹爹,娘亲,就连扫地的仆役都叫我痴儿。傻傻的痴儿,疯癫的痴儿,总是跟鸟和树说话的痴儿。有时我宁愿你们当我是死的,至少死人还有个牌位,生辰死忌能得一炷香。我却是透明的。每个人都当我不存在,看不到我想不到我,连名字都忘记了,只叫我痴儿!”
晴阳心里猛地收紧,情不自禁上前唤她:“真儿!”
槐真将他推开,凄然一笑:“早该说出来的!让我说完吧,晴阳哥哥,憋在心里好苦。”回头面对槐实,将肺腑之言剖明。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急什么,因为都是她教你的。她的野心,这辈子的执着,全都押在你这个儿子身上了。其实你也怕吧?怕有天爹真的明媒正娶一个主母回来,生个弟弟,那时候,你这个庶子就真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
“是,江湖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新进府的丫鬟都不一定晓得,杜二爷迄今唯一娶进门的女子只是庶妻,从来没有扶正过。因为阿爷不喜欢她呀!嫌她是个身份卑下的采茶女,嫌她未婚苟合,怀着孩子进了家门。可是没办法,孩子是杜家骨血,爹执意要给这个女子名分,阿爷不依不行,但只许她做妾。做妾就做妾,进了门生了儿子,总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惜,生下来的却是女儿。哼,不能争家产的女儿!
“懂事后我常在想,我是真的痴呆么?我跟眼前这些比我高大的大人们哪里不一样了?我看光是七彩的,他们非说光是白的;我说树在摇头,他们就说那只是风;我听雀儿嚼舌头,他们说我装神弄鬼异想天开。所以我便不说了,就做一个大家希望我做的痴儿,学会消失。”
眼泪一再咽回心里,终于满了,溢出来,哽咽在喉。
晴阳自身后环住槐真,想温暖过去的记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不要难过了,真儿,别哭!”
槐真靠进他怀里,抬手摩挲爱人的脸颊、下颚,一寸一寸缱绻。
“和晴阳哥哥一样,我也想跟过去作个了结。只是避开原来没有用的,他们还是会追过来,好像恶鬼一样阴魂不散,捉着你的脚封住你的眼睛,一再把你拖回黑暗的地牢里去。那样子的心牢,真儿不想再住进去。”
晴阳肩头一震,更用力拥紧怀里的人。
“那么娘呢?谁救她出那个牢笼?”杜槐实扬起头来,泪水已淌满脸颊,拼命嘶吼,“她为那个冷冰冰的家操持了二十多年,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招来一纸休书,她不该谋一个余生的安稳吗?无论为□□为人媳还是作为母亲,她哪里做的不好?家里家外谁人不服?就仅凭名分,她二十多年的经营便能化作泡影,此生荣辱奉与他人,娘不甘心,我也不甘心!爹欠她的,杜家欠她的!”
“呵呵呵呵——”槐真竟吃吃笑起来,似讥讽,却含疼,“她很好,家里家外谁都服她,每个人都觉得她该被扶正的,所以你看呐,这二十多年来,你的娘做了一个多好的人啊?可是没有人看到爹。二十三年了,爹没有再娶过,可所有人眼里就似认定他会始乱终弃一样。爹当了二十三年名不符实的‘负心汉’,你不心疼他吗?”
杜槐实一脸鄙夷:“他根本没喜欢过娘!”
槐真扬手,又是一巴掌。
“这辈子,你可以指摘任何人,唯独晴阳哥哥和阿爹,你说不得。你不配!”
槐实抚脸,眉眼间堆满了哀伤,似受伤的小兽般哀鸣:“我说错了吗?”
“当然错了。不喜欢娘,他不会跪请阿爷首肯娶娘进门,更不会二十三年不再娶。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失望了。原来那个女人真的只是为了身份与地位,少年夫妻恩情长,却终究是场算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守着当年的承诺,跟这个让他失望了的女人生活了二十三年。这样的爹,你还要他拿什么真心出来?他的心,早伤透,死绝了呀!”
杜槐实怔住,眼泪凝固在面上,不再争,无法辩。
槐真离开晴阳的怀抱,走上前捧住弟弟的面颊,一如孩提时候温柔怜惜。
“回家去吧,小弟!姐姐不求你能理解爹娘之间那些理不清的情感和利益,只想你能把对那个女人的心疼分一点点给爹。没有心疼,哪怕就是可怜他一些。因为在那个家里,他也早是透明的了,透明了一辈子。我有名字,只是别人不记得,可爹爹,他连名字都没有。他身上附着一个亡灵,这一生他都在当那个人的影子替身。他娶那个女人,是以为终于有一个人眼里有他,心里爱他。可结果,那个女人眼里看见的是‘杜二爷’,心里爱着的是她自己。”
听过另一种真相,杜槐实一直以来的自信与张扬很受打击,眸色里显露出慌乱与茫然。
“爹不是那样的,他,他不管我,不管杜家。”
槐真用力将逃避的面容扳回来,直望进他眼里。
“爹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