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睁大了眼看着女童,旋即失笑。
他叫这个孩子:“丫头。”
女童指正他:“我叫痴儿!”
“什么?”
“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男子意外:“乳名吗?”
“大概是。”
“嗳?”男子眉头微微蹙起来,“你没有正式的名讳吗?”
“有的。不过没人用,连爹爹和娘亲都忘记了。”
男子眉间又紧:“忘记?”
“嗯!忘了,”女童显得并不在意,“就像阿娘忘了有爹爹这个儿子一样。”
男子肩头一震,默然不语。
耳边童声嘤咛:“伯伯,我叫槐真,杜槐真。槐树的槐,真话的真。”
男子顿了顿,勉强笑了下:“不是说忘了吗?”
“别人忘了,我没有啊!自己的名字,只有自己牢牢记住。不然,我就要消失了。”
男子眸光里一疼,努力自然地笑出来:“槐真不会消失的。以后,伯伯也帮你一起记着名字。”
槐真突然一声不响直直望着眼前的男子,眼底升起了光彩。她毫无预兆地扑过来,环颈将他紧紧搂住。
男子拍拍她头,好声好气询问:“怎么了?”
“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槐真。”
“是么?伯伯叫你槐真,高兴吗?”
感觉怀里的孩子用力点了下头,然后轻轻问他:“伯伯叫什么?”
男子逗她:“你不是叫我伯伯么?”
槐真坚持:“我问你的名字。”
“啊呀,我也忘记了!不过不打紧,反正用不上。”
“咦,别人也都叫你伯伯?”
不同于方才超越年纪的透悟,槐真此番却问得如此天真幼稚,仿佛对红尘俗事一无所知。
男子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天性,便还玩笑一言:“不,他们都和你爹一样,叫我‘先生’。”
槐真笑起来,“咯咯”的笑声里,快乐那样简单而纯粹。
两个初次相见的人,摆脱了年龄门第甚至是经历的悬殊,似早已深交的知己,更如父如女。
所以远处栈桥上目睹这一切的真正的父亲,心里才会涌上难以名状的嫉妒吧!
他疑惑:原来这个孩子会笑的!她笑起来很甜,很美,更胜她的母亲。可为什么今天以前他没有见过?那个对所有人淡然顺从不苟言笑的孩子,那个难以理解难以亲近的孩子,是什么将她变得如此寻常?那个陌生人可以将这孩子的心门敲开,是因为他是大夫,或者仅仅因为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太失格?
为父的难解,为人的失落,催使他走向前去,一步紧着一步,迫切而渴望。他怕迟了,便失去那份笑容。
“爹——”
槐真已瞧见了他,远远地,高举起手臂挥舞,笑容绽放在脸上,灿烂夺目。
“呃、唔!”他感觉眼泪随时可能掉下来,感动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击心海,掀起巨浪滔天。
“痴儿!”
女儿终于落到了父亲的臂弯里,被珍而重之地抱紧了。
“爹?”槐真觉出了拥抱的异样,却不敢动,静静地趴在父亲肩头,乖得似一只猫儿。
面前的男子含笑看着这一幕,无声鼓起了掌。
“槐真很喜欢爹爹抱呀!”
槐真侧过头来看着男子,依旧认真说每一个字:“爹爹抱得稳,不会掉下来。”
男子看见父亲脸上的动容,笑道:“二公子,千金贵重,真的抱稳喽!”
“承蒙点拨!”父亲笑里自嘲,“小女似乎同先生很和合得来呀!”
男子忙歪头冲着槐真眨了下眼:“看看,我没瞎说吧!”
槐真又笑出声来。杜二不禁好奇:“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槐真开心地摇摇头:“方才我问先生名字,他说忘了。又说忘了不要紧,横竖世上人都叫他先生,就把‘先生’当作名字好了。爹爹来了,果然是叫他先生。哈哈哈,先生先生!”
槐真笑得兴起,还拍了几下巴掌。
杜二失笑:“我说你们乐什么,竟只为这个?”
男子反问:“这不可乐吗?”
“哪里可乐?”
“那你笑什么?”
槐真起哄:“爹爹笑了,爹爹笑了,先生名字叫先生,可乐可乐!”
杜二很是尴尬,索性拆穿了玩笑:“别听这人胡编,他才不叫先生。他姓苏,名羽之。”
“苏?”槐真止了笑,认真思考起这个字,“是万物复苏的苏字吗?重生而来,破茧羽化,伯伯死过一回了?”
杜二惊愕之下,慌忙训诫:“痴儿放肆!不可胡言!”
而苏羽之则是心头震惊多过诧异,又不宜表露,便堆起笑容打个圆场:“莫苛责了孩子。人人知我劫后余生,从山贼刀下捡回这条命,师父与我改名原也是此意。只是槐真这样小竟能领悟,我确实很意外。这孩子,天资高啊!”
他感慨着又抬手拍拍小童额头,顺势跟杜二爷提出:“好好请个先生教一教吧!璞玉难得,还需细心雕琢,别埋没了。自古女子不与须眉让锋芒,杜家得一代巾帼当家,也是美谈。”
这番话很是叫杜二心下触动,便谢过苏羽之刻意的提点,暗自铭记下了。
相伴走上栈桥,杜二想起来:“说笑起来一时便忘了正事,在下与父亲有了商量,还请先生花厅一叙。”
苏羽之神情寡然:“病已经诊完,该说的我也已经言明,令尊何需再议?”
杜二也显得无奈:“我也知道为难先生,不过涉及家母,父亲总难免固执。他心里其实何尝不明白?却还想跟天争一争,哪怕只多一天,也想将母亲留在身边。恳请先生体谅!”
苏羽之微微皱眉:“人之常情,我怎会不体谅?奈何医术与律法一样,都是只讲理不讲情的。我纵有心,无力回天,说谎瞒哄,岂不可恶?也太残忍了。”
杜二沉默。这一路过去,二人便再无话。
行出草地,前头屋宇赫现,连廊纵横,气势磅礴。果然豪门大院!
苏羽之足下停顿,幽幽叹了声,无奈地看着杜二怀中的槐真。
“我要去找阿爷了,你跟我去吗?还是想留下来?”
杜二错愕:“先生——”
苏羽之抬手示意他勿言:“让她自己决定。这个家里没有什么事应该瞒着她,也不该有人阻碍她表达自己的主张。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杜家的小姐,何以没了气度与威严?”
杜二一怔,还有犹豫:“痴儿只有四岁!”
“项槖七岁为师,甘罗十二拜相,赤子前程,岂可估量?你这当爹的忒是小气了!
杜二嘴张得更大了,惹得槐真竟握拳递进去比了个大小。他回神,作势咬下去,小儿忙缩手,笑得顽皮。
“又放肆!爹也敢消遣。”
槐真今天很开心,也愿意说话,更喜欢跟爹爹说话。
“爹爹嘴没有阿爷大!”
“嗯?你比过?”
“前日阿爷在武堂里午睡,鼾声好大。我爬进去看见他嘴也张好大,就比了比。阿爷的嘴能塞拳头一个半。”
杜二又愣了,苏羽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细想想,确实发噱,杜二也跟着笑,勾指刮了下槐真鼻头。
“以后不许造次了。阿爷脾气大,被他知道了,打屁股。”
槐真被吓住,下意识双手捧住自己的小屁股,眼神里流露出后怕。
苏羽之更笑:“总算她还是有怕的人。懂得畏惧才有分寸,知进退,孺子可教!”
杜二扶额:“快别夸她了。我真怕一会儿在花厅,她这样童言无忌,惹恼了父亲。”
“我倒觉得二公子操心过度了!”苏羽之一脚踏上阶前的青石板小路,“人不可貌相,令尊未必不是面冷心慈。”
杜二垂睑沉思,似有所悟。复抬眸,苏羽之早已独自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便赶紧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屋舍基高,仿汉唐遗风,垫了一巡檐廊。石阶前拖鞋净足,扶地上木,门扇大敞的花厅通室明亮,风也正好。
先于苏羽之,槐真灵巧地蹬了小花鞋爬上檐廊,小跑着就朝屋内正坐的老人奔了过去,嘴上叫得甜:“阿爷!”
杜二想拦都来不及,不由得喉间发紧,手心冒汗。
不想,一张修罗面的杜老家主竟很享受这天伦,冷着脸将小孙女揽进怀里,好话不说,责备也没说。倒是槐真自己,熟门熟路落在老人盘起的腿弯间,也依样屈膝盘着腿,叠坐在老人身前。
杜二简直稀罕死了,看着这一幕两眼发愣。
苏羽之睨了他一眼,轻声调侃:“看来槐真比你更了解老家主。”
杜二收敛起尴尬,跟在苏羽之后头进了花厅。
见人来,老人并未起身,只抬手作了个“请”,苏羽之自行在预备好的软垫上跪坐下来。杜二坐他对面。
佣人来得是时候,默契地奉了三杯热茶。
“淡水清茶,先生见笑。”
苏羽之微微一笑,捏起茶碗来揭盖嗅茶香,撇了撇叶子抿一口茶汤,又抿一口,再抿一口,遂将茶碗搁下。
“很香,也很苦。”
“先生知其名?”
“才疏学浅,不懂品茗。不过这茶,焦了。”
老家主哼了声:“炒的时候手上不觉得烫,确实老啦!”
苏羽之颔首:“能喝到杜老爷亲制的茶,晚辈荣幸!”
老家主横递过来一眼,手抚着槐真的头,显得百无聊赖。
如斯静默了许久,他忽问:“先生今年贵庚啊?”
“虚度二十八载。”
“双亲安好?”
“无父无母,恩师如父。”
杜二不安地看着这样子的一问一答,问的人阴晴不明,答的人安之若素。
老家主停了停,接着又问:“可有兄弟姊妹?”
“兄长亡故,遗下一子。”
“妻儿?”
“孑然一身。”
话音刚落,杜二只觉眼前一晃,定睛再看,老家主已经掠到苏羽之身前,扣住他右手脉门。
老人暴喝的声音震颤室内:“你既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又怎会懂死生契阔,恩爱离散之痛?凭你也来断生死?!可恶!”
“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