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之探身到香案前,从放金针的布包里抽出两枚特别的金针。和其他针不一样,它们很短,比缝被针还粗些,形似钉子。他将针放在俞伯手里。
老掌事万分惶恐:“先生啊,老仆真的不懂点穴扎针,更万万不敢给老爷扎针的。”
苏羽之却摇头道:“是给我扎针。”
俞伯愣了一下,更骇怕了。
苏羽之鼓励他:“没事儿,看准了用力扎下去就行。先肝俞穴,再是命门穴。”
“这、这、这使不得!”俞伯不知所措,捧着两枚针,直像捧着两块火炭。
而一旁的杜旌山也出声喝止:“慢着!小子你想干什么?”
苏羽之冲他虚弱地笑笑,眼尾又瞥了瞥香炉,有气无力道:“时辰到了,不能误,会要命的。”
“肝俞穴主清肝明目、提神活血,命门穴主补气提阳,老夫也听过速效刺穴法,可后果你比我更清楚,怎可冒险?”
虽不甚明白他二人对话里所言何意,只听说冒险,俞伯便立即把真放回针包里,无论如何不敢扎下去了。
苏羽之好气又好笑:“喂喂,我才是大夫!你们这样疑神疑鬼,耽误了取针,杜老爷你还要不要命了?这重大的干系俞伯可担得起?”
叫他这样唬几句,俞伯又陷入两难,内心里天人交战,直似个修罗场。
杜旌山怒其不争:“没主张的蠢材,莫听小子胡言!刺穴是应激的做法,旨在瞬间提升身体的全部潜能,却无异于榨取。他内伤甚重,再刺穴,小命休矣!不能依他。”
“你懂什么?”苏羽之用尽全力吼出来,叫主仆一时皆住了口,怔然望着他。
“我已熬了一个多时辰,忍着身上火烧火燎的疼,把药当糖果吃,全都是为了治你的伤。如今却因一枚取不下来的金针功败垂成,我死也不会甘心的!杜旌山,我敬你是个英雄,我豁得出去你孬什么?”骂过老家主,扭头又攀住俞伯肩膀,一字一狠,“但凡可以,我自己便做了。可你看我的手,抖得连拳头都攥不紧,我现在看你就是个乌糟糟的模糊影子,即便你不刺这两针,这身血这条命也已经耗干。等香断了,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死。或者你给我两针,让我取了针,我死他生,总能活一个,有什么不划算的?如此简单的数算小孩子都会,你还要琢磨多久?江湖好汉的豪气干云就只是这样畏手畏脚优柔寡断吗?”
俞伯脸涨得通红,有愧也有怒。心一横,一把抓过案上的金针来,另手直将苏羽之身上罩衫抓起甩在地板上。
那些凌迟一般深深浅浅的伤痕又落在眼里,每一道刻画都诉说劫后余生的堪破。
杜旌山在吼:“不要!”
苏羽之在催:“来呀!”
最后的摇摆在心中失了衡,全力倾向了手中的金针。
一针直落,刺破皮肉的声响明明轻微,却刺耳地落进耳中。苏羽之闷哼一声,人跪伏在地上,双拳紧握,冷汗淌了一脸。
俞伯浑身止不住地打颤,无论如何不肯下第二针。
汗湿的手爬上衣摆,苏羽之偏头努力看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几字:“还有、一针!”
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俞伯忽然不抖了,衰老的面容上焕发出热血的气概,扬手又落下,用力刺下了第二针。
这一回,苏羽之疼得几乎喊出来,整个人匍匐在地,抖得爬不起来。两处针孔居然有鲜血往外渗出。
“血、血!”俞伯的气势瞬间卸了,手足无措。
犹是一只汗湿的手爬上来,却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说过的,”苏羽之竟宛如新苗抽穗从泥土中挣脱而出般,生机勃发地坐了起来,望着俞伯笑得慈厚,“一定没事!”
俞伯惊愕过后,一点一点,笑了起来。
日头暗了下来,宅院各处都掌起了灯,唯有杜唤晨的屋子还沉在黯淡里,无人过来点亮。
仍旧维持着靠墙的坐姿,怀里是睡沉的孩子,杜唤晨连手都没有换过,半垂睑枯坐着,人在此处,心在彼方。
他没察觉到黑暗中另一双眸子的微光,小小亮亮的,只看见他的脸。
小手爬上面颊,带着温暖。杜唤晨惊了一跳,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怀中。
“爹爹?”幼女先开口唤出声来。
便不是幻梦了!
一时竟无语可表达,只是瞪着眼睛无助对望,蒙昧的光线里用力将对方看清。
槐真动了动,自己坐起来,小手在父亲下颚上摩啊摩,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是真的爹爹!爹爹没有死,爹爹在这里。”随即投身,攀住这副宽厚的胸膛放肆哭了起来。
小儿啼哭,咿咿呀呀,情感的表达和宣泄毫无矫饰。
杜唤晨终于感到了左臂的酸麻,如千万小虫入骨,一直爬上肩头,钻到颈后。可他不肯放手,抵抗着说不出来的痛苦硬要抬起手臂,回报孩子一个完整的拥抱。
父亲护着女儿,本能天生。
“槐真!”他不再唤她“痴儿”,从心底里将这乳名厌弃抛丢。
槐真猛地顿了下,继而哭得更厉害了。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太高兴。
杜唤晨按着槐真脑后,轻轻将自己的脸贴在她额头,一寸一寸感知着。
“没有,不热,真的没有烧。”于是手臂收紧肆无忌惮地拥住这具小小的身体,喜极而泣,“好了,醒了,不用吃药。我没有失去你!不会失去你!”
槐真似懂得话语里的重量,小脸仰起来,对着泪水起誓:“槐真不离开爹爹,爹爹也不要死,永远都别去天上!”
最无瑕的年岁里了然了生死,却又天真说无稽妄想,这一个孩子聪明得如斯矛盾,也痴得如斯心疼。
杜唤晨好想就此依了她,哪怕承诺是一句不能实现的空话。然而言语停留在唇齿间,耳中响起苏羽之曾说过的话:“她既比许多孩子晓得多,想得透,就不能再哄她骗她。她真,是因为自持自守。无意义的谎言只能扰乱她的理解与感受,分不清真假与虚实的界线。世间诸多残酷,她的无邪在乎一念,而非无知。”
所以杜唤晨咽下了疼惜,诚实地告诉孩子:“没有永远的长生啊!就像阿娘要去天上,以后有一天,阿爷,爹和娘,就连槐真自己也会回到天上去。爹也不想离开槐真,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在槐真找到一个代替爹保护你、陪你一起到老的人之前,爹一定不死。槐真也不许死。行吗?”
小小的孩子依在父亲颈窝里哭着点头,眼泪温热,一滴一滴落进衣领中。
哭声在相拥的时刻里渐渐悄然,槐真抽着鼻子,忽然挣脱父亲的拥抱爬下床去,摸黑从桌上拿了什么又回来。
“爹爹,灯!”
杜唤晨笑一下,接过火石敲击,火花闪亮瞬息,烛光便照亮了父女二人的脸庞。似久违,相视的一眼映目皆是一诧。
父亲是心疼哭肿的小眼睛和凌乱的发辫,幼女则瞥到了襟口一块干了的污渍。
槐真立即想起午后的骚乱,将烛台搁在铺上,空出小手笨拙地去扒父亲的衣衫。
杜唤晨一时不晓其意图,还以为是女儿贴心要与他更衣,一边随她动手,一边好笑道:“这里不是爹的屋子,哪来干净衣服换上?”
待解了衣带,连内衣也要掀,杜唤晨终于不许小儿动手了,拦着她尽是笑:“爹一会儿自己换。我们把灯都点上,亮亮堂堂的,爹给槐真梳头,好不好?”
槐真抿着小嘴显得很坚决,两只小手硬是揪着父亲衣服不放。
杜唤晨意识到了孩子的异样:“槐真?”
槐真忽然轻柔地抚摸父亲腹部,低头嗫嚅:“想看看。爹爹的伤,我要看,就一眼。”
枯坐这几个时辰,杜唤晨自己都将忘了被老家主打的那一拳,并非不疼痛,忍得久了,竟也麻木。自己也好奇打开衣衫去看,烛光虽暗,仍清楚瞧见横膈肌上一个拳印,好大的乌青。
槐真呵热双手,轻柔得近乎战战兢兢般,揉那个触目的印子。
“不痛不痛呀,撸撸就好啦!”
久远的记忆被带起,恍惚童年时候母亲便是这样吹着摔破皮的伤口,温柔低语。
“阿娘教你的?”
槐真摇了下头,还在虔诚地揉那个印子:“苏伯伯说的。这个,”竖起右手食指给父亲看,“木刺扎进去了,伯伯帮我拔出来的。”
“是么?”杜唤晨莞尔,慨然普天下童年里深信的咒语,原来都是一样的。然而笑容一时僵硬,他猛然意识到:“先生!”
苏羽之很久没有动了。刺穴的金针除下后,他便似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起初还能从手边的小木匣子里拿药吃,后来就只是恹恹卧着,不想动,不能动。
模糊的意识里已看不到屋里屋外的人事,也听不清风里的倾诉。但他眼前却能频频闪现师父罗汉、晴阳、还有檀幽的身影。他知道那只是记忆的闪回,但不明白此刻它们出现的意义。或许这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一种回光返照?年华似水,生时无暇追悔,去时看个分明,想得透彻。
“不该来的呀!”
呓语般的轻喃不被人听到,悔意因为谁?又献给谁?便只这一份心思里自己煎熬。慢慢堆积成思念,无处释放,融化成了泪,漫出眼角。
秋日最后的光在天空中画出一笔深蓝,陪着伤心人忆伤心事,秋风黄叶纠结成了愁,秋虫鸣啾啾凄凉成了啜泣,心便破碎掉了,留下一个伤心的魂。
一双手将最后的残喘托住,有雄浑的能量注入,气海翻涌。苏羽之胸中生热,微微睁开眼来看见一头白发披散,沟壑密布的面容上同时有着冷峻和温慈两种相背的情感。
苏羽之抬了抬手,无力搭在杜旌山腕上,气息奄奄:“你乱走的真气才收敛好,别虚耗在……”
杜旌山又催一股力,不要他再说下去。
“老俞去请郎中了,定然没你高明,但也撑下去。活着!”
苏羽之牵了牵嘴角,尝试勾勒一个微笑,最终来不及,合上眼,任由身体下坠。
噗通——
杜唤晨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