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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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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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吓愣了,还是傅燕生反应及时从床上跳起来,抓过一件外衫把他手臂全包上,按在桌上一顿拍。晴阳上去捉着小堂袖子用劲一撕,将他里外衣衫的袖子一道从肩头扯开撸下来。急忙再看他手臂,肘部以下红了一大片,手背上起了大泡,几处指关节皮都焦了。
  傅燕生捧着那只伤手对晴阳喊:“快去拿药膏!”
  不料,对方竟不见反应。傅燕生蹙眉急切望过去,刚想开口再催促,却蓦地住嘴。
  小堂觉出有异,也偏头看去。但见一双泪目,一人惊惶。
  “小师叔?!”
  晴阳只是愣愣盯住小堂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撞在柜上。
  傅燕生跨步过去,捉着晴阳肩头摇晃,大声喊他名字,依旧不见反应。情急之下,傅燕生抬手打了晴阳一巴掌,力道之大,他自己都觉掌心发热生疼。
  “伤疤,火烧,槐树……”晴阳轻喃着无人能懂的词汇,身上猛地一颤,将眼泪震落,“二叔手臂上一直有一块烧伤的疤,他告诉我是看书打瞌睡不小心碰翻了烛火。他骗我,不是的,那是一块刺青,一块,一块……”晴阳说不下去了。回忆如潮用来,冲击上心门,一波一波撞得生疼。
  逃一样开门出来,踉跄着走到檐廊下,抬眼看这四方的天井里小小的天与地,突然觉得阳光灿烂得好刺目,暖得好残酷。
  竹架前晒药的槐真望见了这处的失魂落魄,四目交会过一眼明晰,迫切又迟疑着,慢慢走近。
  “晴阳哥哥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晴阳靠在墙上一点点无力下滑,心中剧痛:“为什么?为什么二叔从不说?他是,是……”
  “是杜焕晨,杜家丢失了三十年的长子,真儿的亲大伯。”
  门外头有人阔步行来,一步一沉,似踩破岁月。
  槐真认出来:“阿爷!阿爹!”
  该来的,终于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守园人

  腊月初雪降临的时候,苏羽之在浙南的山村医馆里又见到了久违的杜唤晨。
  数月未见,他轻减了不少,一身素衣白裘,显得比雪还干净。
  苏羽之明白,杜老夫人过世了。
  相逢各自无言,是夜,杜唤晨邀苏羽之去镇上的酒馆叙旧。因他随行还带了槐真同来,苏羽之便也携了晴阳赴会。其实也就四人一桌菜,小孩吃饭,大人们对酌。
  本不胜酒力,苏羽之饮了三杯就不再喝了。杜唤晨也不劝酒,默默地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喝干了一壶,一坛,一瓮。苏羽之不拦着,由得他醉这一场。
  更深雪浓,隔窗相望,黑夜将白衬得愈加清洁,雪也让这夜墨得更深邃。无风侵扰,雪下得缓慢而沉默,将世间的杂响也一并吞没了。
  醺醉的人懒懒靠在窗外栏杆边支肘观雪,眸光却无比清醒明亮。苏羽之将棉斗篷盖在互相依靠着睡熟的孩子们身上,无声走近来。
  “她喊我二郎。”杜唤晨说着,苏羽之听着,彼此知心,“最后她终于认得我。可,不够啊!”杜唤晨将脸埋进臂弯里,“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苏羽之按住他肩,沉沉地拍了拍。
  “我来找你,就是想来。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人可以说了。我想如果是你,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你也懂的。一定会懂!”
  苏羽之叹了声:“二十四年换一天,的确太少了。不够把话说完,也来不及给她一个结果。遗憾,你们终究没有让她再见到大公子。”
  杜唤晨肩头一震,脸埋得更深了,双臂相交环住肩头,似冷极了,一点一点搂紧自己。
  “大哥,”低哑的呼唤里含着无望,“我多想你是我大哥。若你是,你就是,那该多好!”
  苏羽之眉间一紧,眼底划过一丝痛意,按在肩头的手愈加沉重了。
  “若二公子不弃,以后,苏某便是你的兄长。”
  杜唤晨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泪湿过的眼,面上疑一阵又喜一阵。
  试探着喊一声:“大哥?”
  苏羽之笑容恬淡,应道:“二弟!”
  “当时不曾想到,情谊是真,血脉也是真。我糊涂他明白,一切用心都不是假的。冥冥之中,许是天意的注定吧!又怪,造化太弄人。”
  翁婿夜话,促膝以谈,晴阳坐在杜唤晨身边听他提起当年结义,记忆中却只浮现槐真的笑脸——在冬雪的寒凉中冻得鼻头发红,墨瞳含星,笑起来煞是好看。想着,竟一时出了神。
  初秋的夜里风已凉,习武之人不当事,起身只将一领披风搭到晴阳肩头。这时候,他方才醒神,忙起来要把披风递回去。杜唤晨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独自去到天井里,拾一根芦柴作剑,舒缓写意地画起了剑招。
  没有了凌厉与肃杀,卸下剑气如虹,这样的舞剑便如老翁修身,一招一式间显得笨拙乏味。
  算年纪,晴阳记得岳父不过四十有二,正当壮年。说起玩笑,杜二爷出门到街上走一遭,慢说少妇见了心思动摇,便是十八年华正好的青春少女们恐怕也要心湖起波澜,狠狠地荡漾一下。
  此刻见他舞剑,却哪里有剑客侠影?慢吞吞软绵绵的,当真就成了老头子。晴阳立即想到了远在风铃镇的师父叶苍榆。老爷子快九十了,说话慢走路慢,就连喝口茶还得分三回咽下,看着都叫人着急。唯有身边人才不嫌弃,懂得:“慢以养性,降躁郁去心火调气和,可得永年。”
  这本是极合理的养身之法,岂料年幼时候的小堂听了,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不就是龟虽寿嘛!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慢活得长。其实就是懒点儿闲点儿,少操心呗!”
  为这话,从不打徒子徒孙的叶苍榆硬是撵着小堂绕着叶家祖宅跑了三圈。最后小堂累得狗似的喘,老爷子没事人一样。从此后小堂就对师公五体投地了。
  过往一幕幕,稍一点拨便在眼前闪亮起来,争先恐后地来向晴阳诉说。好在他已会分辨,不再慌张收敛却寻不到秩序。一团乱麻的线头,终于被回忆捏起,自混乱中抽离出来。
  “那个人,夏侯显,”晴阳的目光追着替剑的芦柴,话音与剑招一样缓慢而沉静,“不记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因为恐惧或者憎恶,但其实,我并不怎么恨他。毋宁说,还有一点点感激。”
  连绵的柔缓停滞下来,杜唤晨正演到一式“三潭映月”。这是由钝速到极快的转变,利用人视觉中的残影造成同时三人舞剑的盛况。仍是那样看似无力的挥洒,实际却有三倍的移动,三人一体的整齐划一。将快与慢的矛盾以极端的方式融合,挽剑光化月明,在巨大的动能中勾勒静美。
  以前晴阳以为,这一式的展现必然依靠惊人的速度,真正的舞剑者是不可能停下的。可此刻杜唤晨没有舞动,三个都是。三个人一起垂手放下剑,一起仰头望月,一起落寞叹息。然后一个走向另一个,再一个,影子叠加回本体,恢复成一个人。
  潭水可分割,月亮却始终只有一个。
  杜唤晨回眸望过来,月光在他身上流淌,清冷孤高。他问:“你也感激他么?”
  晴阳点头:“人生至此虽然经历许多,包括那些痛苦甚至惨烈的事,但对于过去,我即便悔恨难过,也绝不会去否定。因为我的情与爱也都存在着。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遇不到二叔,同时也就不会遇见真儿,不会从医,不会认识那么多亲人朋友。要么全部抛弃,要么全部接受,人生不是用筛网淘金子,没有选择性剔除。那么我愿意去接受它,我要接受。这是我对这些年的感情,对我在意的那些人,最大的肯定。”
  “是嘛?我比你简单多了。”杜唤晨手中的芦柴忽然回剑插向自己的胸膛,无锋的假刃抵在心口上,泰然地说出刻骨的真相,“没有他偷走大哥,或许,我连作为替代品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夏侯显,给了我一个出生的理由。”
  嘎吱——
  一扇房门在暗夜里开启,门里走出了佝偻着背的建业叔。
  杜唤晨淡淡地看着他:“吵到你了?”
  建业叔没有穿特制的高低鞋,走路瘸得更厉害了,一步一拖走向厨房去。
  晴阳起来去搀扶,他摆摆手拒绝,显得疏远:“我残了,倒还没废。”
  晴阳一时无措,就听院中杜唤晨话音清澈:“你恨他废你一腿毁你面容,竟要连我们也划出个泾渭分明来么?恨这种东西,没有感同身受,就跟爱一样。”
  建业叔留步,摇摇晃晃回过身来,丑陋的脸上目光咄咄:“我只比羽之年长一岁。”
  杜唤晨唇边落下一声叹息:“唉,没想到一别十四年,你竟老得这般!”
  “因为伤心呐!”建业叔走出檐廊,让一点点月光照在脸上,清晰了疤痕和心痛,“你说的,只对了一半,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没有小幽,羽之的心死了,我也一样。”
  晴阳心头一窒,触发的记忆落在十四年前的阳春三月。
  素不相识的过路客,冷酷的质问,否认和辩解,最后冲突骤起,一切的发生不过三言两语间,看在晴阳眼里仿佛由春日落入凛冬。
  青衣蒙面的人们将小小的医馆和后面的院落团团围住,姑姑被绑作人质,建业叔拼命去夺,被那个所谓的过路客一记钢爪割裂半只耳朵,破了相。倒地后又被一脚踏在膝弯里,登时碎骨痛彻,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后便没了知觉。
  二叔打不过那么多人,更赢不了夏侯显。他叫晴阳跑,可夏侯显的钢爪又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威胁:“你若敢跑,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于是晴阳不顾二叔的咆哮、姑姑的哭喊,凛然地走了回来。
  “二叔要他放过无关的人,可他只同意留下建业叔,一定要连姑姑一起带回去。好奇怪,姑姑居然一点不怕。走的时候不哭不闹,那样平静。就好像,好像她知道,”晴阳哽咽了,“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唤晨孤独地立在月光下,看着晴阳的眼泪、建业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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