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高座上是重伤的顾夑,他在笑,阴险而猥琐,口中催促着:“去呀,杀了他,把刀刺进心脏!杀,杀,哈哈哈——”
没有人敢过去警告他“闭嘴”,无论敌我都只是看着那个本来柔弱如今失智的女子机械地走过来,将匕首对准了二叔的胸膛。刀尖一寸一寸迫近,二叔却站着不动,更不许其他人靠近。
“小幽!”二叔喊着姑姑的名字,手抬起来触上姑姑持匕的手,握住,用力拉向自己。
晴阳惨叫:“啊啊啊啊——”同时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不叫他继续看这世间至深的残酷。
事后大哥用讲述向晴阳还原当时,他说姑姑中了一种叫“金线娘”的蛊毒,心智迷失任人摆布,对于命令的执行至死方休。所以二叔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去靠近姑姑,因为这样姑姑才会停下来,他才能救她,以吻的方式。
——易阳吮毒,医书上没有记载的解毒之法。因为这是易命,需要无私无畏的奉献。若非至亲至爱,谁人肯为?
可惜顾夑以为自己掌握了罗檀幽便有恃无恐,他阴毒了一辈子,没有爱人之心,便不会懂替死之情。傀儡一样的檀幽是他的人质,如今却没有了,他拱手将这个女子还给了自己仇恨的人。
“我杀了你!”杜唤晨痛极提剑掠上高台,与顾夑搏命。
这几乎是一场高下立见的对决。没有了人质的顾夑虚弱得好似一只纸做的老虎,压根吃不住杜唤晨“慑魂”的连连压迫。随着兵刃脱手,更被杜唤晨全力一掌拍在下腹,顾夑登时口喷鲜血,无力还击。饶是如此,杜唤晨犹不解恨,挥剑横扫,直将他一双腿齐膝削断,血如泉涌,疼得他倒地翻滚,直从台阶上滚落到殿中,哀嚎不已。
随着残躯的挣扎,地面上顷刻濡满了殷红的鲜血,一殿腥气。曾经那样阴鸷妄为、玩弄他人生死的活鬼,一朝败北,实在与市井泼赖并无两样。
眼见主将失利,夏侯显心知己方大势已去,便无意恋战,索性弃了兵刃束手就擒。
所有人停下来,专注那一对拥吻的恋人身上。
苏羽之将檀幽拥得那样紧,恨不得糅进身体里去。檀幽的嘴角已经不再溢出褐绿色的液体,渐渐泛起绯色,似血滴落。没人知道那究竟是自檀幽体内吮出来的毒,还是苏羽之重伤之下呕出的血。大家只是看着,等着,痛苦着。
杜唤晨承受不住如斯压抑与绝望,手中长剑掉落,颓然跪在地上掩面痛泣。
遮目的手放下,晴阳脸上早已泪湿,痴然愣怔地看着二叔的牺牲,姑姑的满足——狰狞的神情渐渐舒缓,眼神如水般清澈纯净,神情在惊喜中焕发,随即羞怯,双睑慢慢合上,仔细体会这初次的深吻。因为难得,所以缱绻!
感觉到落在自己腰际的相拥,轻柔而甜蜜,苏羽之恍然檀幽醒了,不禁撤了撤。檀幽却还沉浸,流连地迎上来,开始笨拙地回应。
如此任性与放肆,这一吻是羽之欠她的,便不忍结束,
可是时间呐!不给生命以缓冲,急急忙忙将重伤的人拖入崩溃。
苏羽之身形晃了晃,径自擦向檀幽耳侧,栽在她肩头。
檀幽受惊,忙扶住。苏羽之强自稳了稳,站着没有倒下去。稍稍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檀幽赫然看见他胸口扎着的匕首,没柄深入。
檀幽惊呼:“哥,这……”话未尽,喉头一窒先呕出口血来,身子晃悠悠便瘫软下去。羽之接着她,奈何虚弱,二人双双跌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哀嚎的顾夑伏在血里,忍痛佞笑,“小满呀小满,就算你会‘易阳吮毒’,可是你救不了她。‘金线娘’的毒不单控制人的心智,更会蚕食脏器,吸光人的精气,她这样没有武功的丫头,不解毒还能当个活死人,解了毒就完啦!活不成了!哈哈哈,你为了替她解毒白搭自己一条命,两个人都要死,终究是我赢了,我赢!哈哈哈哈——”
顾夑笑得癫狂,似已忘了身上的痛,一声声刺耳尖利,不可听闻。
“恶棍,你先死!”杜唤晨恨极,提剑要刺。苏羽之却用力喊一声:“慢着!”
杜唤晨回眸,满目悲愤:“何不让我结果了他?”
苏羽之坐起来,将檀幽拢在怀里抱稳,摇摇头道:“没有必要,二弟无需为他脏了剑。”他说话头也不曾抬过,一双眼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檀幽,一说一笑,“我何尝不晓得是这般结果?可我不能让小幽这样离开。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记得,魂死了,身体还留在世上被人呼来唤去,不得超生。即便死,至少她还是原来的小幽,不会糊里糊涂的。这样到了下面,她还会记得来找我。下辈子,我们还能再遇上。是不是?”
檀幽好看地笑起来,很轻很轻地回应:“还是哥哥最懂我!”
咣当——
杜唤晨剑又扔在地上,仓皇无助地逃去了殿外,没有勇气再看眼前的诀别。
颤抖的手抬起来,留恋地抚着心上人的脸颊,抚过嘴角边的血痕。最后的时刻里,檀幽许多年来的心里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只是致歉:“对不起,我刺了你!”
羽之摇头,捉住她冰凉的手:“这样才好!这颗心便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可我不想你死。”
“你不在,我一个人岂不可怜?”
檀幽又笑一下:“哥哥今天总是卖乖呀!好新鲜!”
羽之也笑:“因为没有时间啦!”
“之前许多年,也不见你这样好。”
“因为我蠢呐!”
檀幽笑得咳了下,缓一缓还问他:“为什么死到临头才舍得说呀?蠢哥哥!”
“因为我爱你!”
檀幽顿了顿,深深凝望,眼底莹莹有光。
“别以为说了好听的,我就能放过你。下辈子,记得来还债!”
“我福薄,不怕来世还跟着我受苦?”
檀幽摇头:“一定不会了。今生都苦完了,来世一定都是好日子。就怕,太好了,你忘了来找我。”
羽之在她额上烙一吻,承诺:“心都给你挖走了,下辈子不找你,活不起!”
“好啊,那我等你!下辈子,换你来、来……”檀幽气力不济,眸光已有些涣散,却固执地硬撑着,将最后的话说完,“下辈子,你也刺我,就,两、两清了!”
羽之握着她手,放在自己颚上摩挲:“哪有那么容易两清?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欠我,我欠你,我们一直欠下去,每一世都在一起,慢慢清算。”
檀幽几乎失声,要好用力好用力才能挤出一个音节,努力说着:“好、好!”
随后眼便合了起来,呼吸不再痛苦,也不说了,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爱人怀里,似酣睡,却永眠。
冰凉的手还在掌心攥紧,苏羽之眼中无泪,嘴角含笑,哄孩子一样低柔地诉说:“别走太快呀!下面很黑,我没有带灯来。好怕走散了,就只能在奈何桥边等啊等,等啊等……”
放下手来轻捋女子鬓边发丝,拂过那眉眼,又过鼻梁,落在唇上。
“等我!”
手猛地握住刀柄向外拔出,鲜血喷溅泼洒在殿中,苏羽之含笑仰面倒下。
“不要——”
晴阳终于找回了声音,喊出肝肠寸断的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归有期(下)
晴阳倒抽一口凉气,满头冷汗自回忆中惊醒,没有留意兄长沈嵁何时来至在身旁,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怎么了晴阳?哪里不舒服吗?”
晴阳笑了下,摇摇头:“没有,想到以前的事,有些后怕。”
“以前?”沈嵁挨着晴阳坐到檐下长凳上,“你不是都想起来了么?”
“是啊!不过有些事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什么事?”
“那一天。”
“那一天?”沈嵁迟疑了一下,便领悟过来,眸光不由得黯了黯,“那一天,我真想忘记,永远忘了它。”
晴阳看着沈嵁侧颜,沉默许久,忽笑了。
“又被姐夫说中了。”
沈嵁偏头:“凌当主?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把魂丢在麓云堡了。所以我才不敢去想那一天。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回避。姐夫说哪儿丢的魂就该去哪儿捡回来,方才我逼自己去想了,也难过得要死,可我居然发现原来那天不止有悲惨的事。换个角度看,姑姑和二叔圆满了,杜阿爷和二叔相认了,我也见到了爹和大哥。三个家终于有了各自的团圆。这是好事啊!”
沈嵁更担心了:“晴阳,你可还好?”
没有比此时更清醒自知了,晴阳唇边勾起一抹笑,认真道:“大哥,谢谢你!”
沈嵁一愣。
“那天你一直保护我陪着我,姑姑和二叔诀别,你怕我伤心,还挡着眼睛不叫我看。任谁目睹过当时的场面都会受不了吧?大哥只大我三天,却将一切恐怖看尽,反而只想着不要我受伤。那一天的大哥真的是大哥,最亲最好最可依赖的大哥!”
沈嵁被夸得极度无措,脸直红到耳朵根,摸摸鼻子干咳两声,扭过头去道:“说你自己的事儿,扯我干什么?”
晴阳卖乖:“我是你弟弟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咧!扯来扯去,总要扯到你嘛!”
沈嵁白他一眼:“扯你个鬼嘘!”
晴阳笑:“哎呀呀,大哥也学会讲市井粗话了!”
沈嵁抱臂:“学坏多容易!你们这些猴子一个两个都不是善茬儿,横不能总被你们欺负打压,我偶尔也得反击一下。”
“别别别!物以稀为贵,难得我们这一伙里出个正经人,大哥你可要严防死守,出淤泥而不染啊!”
“有你在,我迟早是个黑。”
“那我远着你点儿。”
“敢!”沈嵁一瞪眼,“自己说团圆,赶紧跟我回家去给爹娘尽孝。这回你非得听我的不可!”
晴阳忽沉默,眼底似有深意,只是定定地凝望住沈嵁。
叫他看得难受,沈嵁瓮着鼻子道:“干嘛?我脸上有宝贝?”
晴阳摇摇头,言辞恳切:“抱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