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颍谎际强牡摹!
这是沈嵁亲口说的。豆蔻没有听到,只经冉三叔转述。回程上,昏迷之人一时清醒,留几句话,大约是当遗言罢。
终究还是舅舅的医术胜了,一个月后,春暖花开万物苏,几乎死去的人也得了重生,站在院中赏一场如雪的落英缤纷。
第一次正式的会面,豆蔻凑上去自来熟地叫他:“嗳!”故意地,漏了称谓。
沈嵁垂眸,一张脸木木的,显得清心寡欲。他也不应声,只微微颔首,算作寒暄。
豆蔻稀奇了,眨着眼睛说:“我是凌鸢,不过大家都叫我豆蔻。”
沈嵁讷讷重复:“豆蔻。”
豆蔻笑起来,踮着脚自沈嵁肩头取下一片花瓣,随手散在风里,继而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沈嵁沉默。
“我知道你是晴阳舅舅的哥哥。可你看,舅舅跟娘是结义姐弟,并非亲生。娘只是同舅舅结拜,却不曾与你结拜,那可为难我了。你说我是喊你大舅舅呢?还是跟着东东他们一起,喊你大伯伯呢?可你实际比我爹小几岁,我又该喊你叔叔的。”
看豆蔻拧起眉来,果然一副苦恼的模样,沈嵁却并不给予解答,竟兀自转身离开。
豆蔻忙唤他:“嗳!”
沈嵁停下来,不回身,淡淡道:“你就叫我‘嗳’吧!如今,我也只是一个‘嗳’了。”
那一天,豆蔻知道这个人心死了。
那一月,北方的小镇突如江南多烟雨,淅淅沥沥飘了七天,将飞花都打湿了。
那一年,豆蔻九岁,沈嵁正当而立。
若说未谙事的女娃能懂情爱,未免无稽。豆蔻自己回忆,也已说不清究竟何时起觉得沈嵁特别,只是习惯了,将他一个人别样对待。
于豆蔻来说的别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一贯以来,说起凌家大小姐,人人印象里浮现的俱是一袭劲装,身背金刚棍,可以倒骑马上行,凫游江海中,风云卷飒踏的小巾帼。这一个小女子遍学内外武艺,擅骑射好长兵,喜酒歌爱行乐,人生过得尽兴活得洒脱。有钱人未必会享受,倒是她这个富家女学会了讲究,江湖一世游,要的就是痛快。
有豆蔻在,慢说凌家,整个风铃镇也不许它冷清,就是要众乐乐,纵情欢。
起初,她对沈嵁也是这副做派。盘着那一个闷声不响的人叽叽喳喳,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沈嵁不嫌,她也不厌,居然相安无事。
只是后来又出了一桩事情,叫豆蔻转了性。
推回去,应是沈嵁来凌家的第三年。本来因他厌世,舅舅沈晴阳怕他寻短见,总安排人时时刻刻暗中跟着看顾。时间久了,沈嵁便更不爱走出屋子,一个人闷在室内,显得愈加阴郁。豆蔻活泼,常去敲门烦他,有一次,倒看见三爷爷尚有安从屋里出来,沈嵁居然跟在后头相送。
到了门口,三爷爷看见豆蔻,和蔼地笑着招她过去。豆蔻蹦蹦跳跳过去牵住三爷爷的手,就听他跟沈嵁说:“尘缘了尽,岂是你说便成的?为师吃斋念佛五十年,也未敢说了断,更谈不上放下。诵经不是要你参悟,不过心里想一事便无暇去记另一事,就当是闲来打发,与你未尝不是好事。修行不是为了摆脱俗世,而是要你放开怀抱,让这十丈红尘进来。容人才能容己,你最该放过的,是自己!”
听三爷爷说“为师”,豆蔻心里一激灵,插嘴问:“嗳公子拜了三爷爷当师父吗?他要当和尚呀?”
三爷爷咯咯笑,勾指刮她一下鼻子:“小猴子,你三爷爷是和尚吗?”
豆蔻摇摇头:“可三爷爷从来没有收过徒。我以为佛门中人规矩多,难道竟是三爷爷一辈子谁都没瞧上,却中意了这位闷声公子?三爷爷也是好奇怪的!”
三爷爷笑得莫测高深:“嗳,我就是喜欢不说话安安静静的人!话少言精,智清思明,方可守得住寂寞,压得住浮躁。参禅礼佛,最好没有。”
豆蔻想了想:“要是念阿弥陀佛能念出个三爷爷这样的性子来,倒也是他造化。就怕他这么憋屈,回头把佛法也参窄了,白瞎了您一番点拨。可是给佛祖抹黑呀!”
三爷爷一愕,边上的沈嵁眼底也是一动。豆蔻看在眼里,复顽皮样笑开来:“嗨,豆蔻也不懂佛法,随口胡诌,其实自己想想都不明白说的啥意思,倒把爷爷唬住了。嘿嘿!”抬头冲沈嵁抛个颜色,“嗳,你既随在三爷爷座下,也算个居士。三爷爷号千灯,我看你印堂无光,千灯是没有了,就是一灯也不亮的,得找人借,就叫借光好咧!”
岂有这样的号名?当真贻笑!小丫头自己知道是戏谑,恐怕挨说,讲完话立即逃开老远,跳着脚笑,跟三爷爷扮了个鬼脸就跑了。
此后,幽居礼佛的沈嵁搬去了三爷爷的“静思园”作伴,居号自然不会是借光,三爷爷给拟了一个“莫无”的号,权充个形式。素日往来,大家仍唤他俗名。只有豆蔻,当真一般,抛弃了“嗳公子”的绰号,开始喊他“莫无居士”。
这便是个因由。说回第三年上那场纷扰,皆为沈嵁的父亲,老家主沈彦钧千里迢迢自华亭来到凌家,想接沈嵁回家去。自叙家门衰微,总还要个继承。主母疯病也有起色,已懂识人,常挂念长子沈嵁,却没脸来求见。沈彦钧想,祸事已过去两年多,若各自能将心结解开,一家人总还盼个团圆。
沈嵁没有迎出来,径自在“静思园”见了父亲。豆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待在沈嵁边上看他们说。私心里,听沈嵁拒绝父亲的心意,豆蔻竟是很高兴的。
大约当年见着舅舅哭,她便讨厌上了沈家门了,也不想沈嵁再回去受苦。
沈彦钧心里固然体谅长子这番心伤,却也放不下那头的结发妻,不免黯然。
“她是不对,好歹也有养育之恩,你只当是份施舍,回去见她一面就好。这家业你舍便舍了,总是为父欠你的,不会强求。可左右,你都是沈家的子孙,永远不会变的,莫断了回家路啊!”
豆蔻人小,听着这话却也颇为动容。再看沈彦钧须发皆白,五十多岁人反而似个古稀老头儿,委实辛酸。
“子孙。”沈嵁复诵这两字,慢慢起身,进到里屋去,出来时双手捧起一柄僧刀。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涉江湖的武器,纯钢锻造,保养得法,刃口始终锋利。
见沈嵁将刀担在颈侧,沈彦钧大骇:“越之,莫做傻事!”
沈嵁充耳不闻,抬刃过脑后,决绝削断一头乌发。他拾起断发搁在父亲手边,凉薄道:“莫无心在佛门,无祖无根,沈公请回!”
如此,便断了恩情!
目送沈彦钧落寞离去的背影,豆蔻觉得他可怜。回头看见沈嵁,又觉得他更可怜。
其时,在外回避的三爷爷进屋来,看着沈嵁参差不齐的头发,眉眼间含着疼惜。
“长不长短不短,不伦不类,你呀,唉!”
遂取了剃刀来,与他重新修理。只是完毕后在铜镜里照见,并没有尽数落发,仅仅贴着颈后削平了,又将两侧打薄些,剪出个额发垂眉,倒也好看的。
沈嵁不解。
三爷爷淡淡笑来淡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便以为削发赠父便是抵偿亲恩了?哪咤还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你这倒不痛不痒的,短了诚意啊!”
见沈嵁沉思,三爷爷又添一句:“可别想着再去学哪吒!”他拿过自己的僧刀还回室去,“为师孑然一身,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弄出点伤来,为师心疼!”
木了两年多的人此刻动容,眼中一热,默然垂泪。
三爷爷看看沈嵁,竟自松了口气般,过来在他肩上按了按。
“你终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没死透。好啊!真好!”
自此,豆蔻再不吵着沈嵁了,也不日日来了。偶尔进“静思园”,便是安安静静坐在沈嵁边上。他看经书,豆蔻也看;他誊经文,豆蔻也誊;他坐禅,豆蔻便趴在桌上盯着他看,一声不响。
长辈们都说,大家面前的豆蔻是真性情,而沈嵁面前的豆蔻,是真女儿。性情常在,女儿难得,沈嵁是个奇人,豆蔻也是奇人。奇人的心,约摸只有奇怪人彼此才明白。
相安无事又过几年,转眼豆蔻到了笄年,也跟寻常女孩子一般结发盘髻行了成人的礼。清雅的礼服显得庄重,长裙曳地,衬出女子袅娜。即便逢年过节,豆蔻都不曾屈从礼数着过裙装。那一番,她却肯穿,且穿得好看,明艳。
豆蔻穿着那一身明艳自礼台上下来就直奔了“静思园”,沈嵁居然不在。时值春花烂漫,又一年杏花开败,豆蔻犹豫都没有,便还去了初见的杏花树下,果然见到了沈嵁。一张书案,一方笔墨,沈嵁席地而坐,沐浴在花雨中,白衫黑发,宛如花妖树精幻化,好看得不似凡人。
豆蔻默默凝望了会儿,便走过去,隔着书案坐在他对面,问他:“好看吗?”
沈嵁只是运笔,并不曾抬眼,却点了点头。
豆蔻笑起来。她信沈嵁看见了。
“你能笑一笑吗?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从没见你笑过。今日我笄年行礼,你当送份成年贺礼给我,就笑一下,好不好?”
沈嵁停下来,抬起头看着豆蔻,并没有笑容。豆蔻含笑,也目不转睛看着他。四目相交,对坐无言,与这纷飞的花雨一道,堪可成画了。
“谢谢!”豆蔻忽道。
听这一声,沈嵁便还低下头去誊写经文了。
豆蔻双手托腮,看人抄经,并不觉得乏味。俄而,又道:“莫无居士,我喜欢你!”
沈嵁面上不露声色,显得泰然。
豆蔻也没有任何不自在,兀自说着:“我喜欢你,不过不是小时候那种喜欢了,跟喜欢爹娘喜欢晴阳舅舅也不一样。我喜欢你,因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喜欢你。”
沈嵁提笔顿住,抖落一滴墨汁,污了一页纸。
“沈嵁,今天开始,我叫你沈嵁了。我不能喜欢一个出家人,我想喜欢作为沈嵁的你。”豆蔻伏下身子,贴着书案自下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