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晴阳就觉得原来的槐真是绝不爱哭的。生离死别都不哭!可是现在她哭了,哭过了,而且肯定哭得很伤心。毋庸置疑眼泪是为自己流的,这让晴阳心里抽紧了疼,好像被一只硕大的手捏住了肺用力挤压,憋得透不过气来。
他下床走过去,将槐真揽在怀里。
“别哭真儿!不管我记起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在这里,平淡也安顺,该高兴啊!”
槐真偎在他怀里抽泣了一声,不肯抬头:“可我不想晴阳哥哥再记起来了。这就像重新把人生又过了一遍,那些难过的悲惨的事本来都平息了,又被挖出来,撕开伤口再疼一次,我不要。这不公平!晴阳哥哥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回来找我,我宁愿你不知道不记得,也不想看到你变回那几年里的样子。”
晴阳怔住:“那几年?”
槐真失言,不无懊恼,索性死死搂住晴阳,与他耍赖:“不管不管,你想不起来了,那就算了。我们不想了,不治了,就这样好不好?”
晴阳不记得槐真有这样刁蛮任性的时候,或者过去有过,但如今只是新鲜。他轻声笑起来,抚着槐真的发:“难办呐!我已经想起来一些啦!”
槐真在他怀里顿住,一旁的沈嵁却显得激动。
“你真的记起来了?”
晴阳苦笑:“只是一点儿。关于这间医馆,还有这里原来住的人。”
晴阳放开槐真,转而牵起她的手,开门走到天井里。
丁濬正焦头烂额的哄着两个孩子,见大家鱼贯出来,他不由松了口气。西西则开心奔过来,扑进晴阳怀里给了他一个拥抱。
抱起西西,晴阳直向厨房走去。檐下一方小桌,几个矮凳,凑成了全家的餐台。
晴阳将西西放下,俯身捞起一只绿漆的小凳摆在桌子下手,拖过长凳放在右边,将圆凳摆在左边,上手正位则一直有一把竹编的靠背小椅子。
“阿爷,阿娘,姑姑,二叔,”晴阳的视线自右往左转过一个圆满,旋即痴笑,“吃饭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三)抛不开
总说乡野山村清幽,对于细作暗探来说,却是人少眼却多嘴更杂。前邻后舍面都熟,外乡人一脚跨进来先就扎了眼,要找个地方掩饰身份落脚安顿委实不容易。
见面又约大白天,老街这一路走过来,落欢自己都算不清跟多少熟面孔道过寒暄,心里头不免犯了嘀咕。路未到头,远远听见水车吱呀,眺目溪水清浅,两条青石板权作了涉水的踏板,这小村的磨坊愈加显得清雅别致。
恰好有买面的村人出来,后头跟出来一人,系着围裙挽着袖,应是伙计殷勤相送。可踏上石板桥清楚瞧见伙计样貌,落欢差点没滑脚踩进溪里头去。
村人不知内情,还咯咯笑:“小弟大世面见过,小场面不习惯,脚下头没数了,哈哈!”
心头百般不好明说,落欢只能由得他人取笑,还得装一副羞赧尴尬愣头青的样子,陪着打声哈哈。
别了村人,抬头与伙计交换一眼,他牵牵嘴角笑一下,作势请落欢进去。便还继续充当买货的客人,干巴巴照着约好的说辞念来:“伙计,称一斤水磨糯米粉,三两小红豆。”
正被铺里头老师傅听见,又是一通笑。
“小阿弟看人勿准的!这个是我们老板呀!”
落欢呆了呆:“嗳?这……”张口结舌,一时窘迫。
老师傅还自说着:“也是巧了,小陈一年到头在外面做别的生意,老少回来。这趟跟倷前后脚,就比你们早到三天。别说小阿弟外乡人不认识,恐怕你们沈先生也不一定碰见过咧!”
落欢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将话接下去,只得“嗯嗯、啊啊”的点头赔笑。
那边陈碣也不见外,竟抛过来件围裙。落欢下意识接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糯米刚泡上,清水叔要做糕,琴嫂子家里有事今天不上工,人手不够,要吃就自己过来帮忙磨。”
落欢脱口而出:“还有这规矩?”
清水叔起哄:“光吃不做,老来当猪。快去帮忙推磨!”边说还边过来抢着给落欢把围裙系上了,推着他直往屋后的磨坊里去。拗不过,落欢半推半就跟着陈碣去了。
到了磨坊关上门,落欢一肚子好奇要问,先开口喊了声:“陈老板。”
那边大方一笑:“没外人,别拘着了!”
落欢终于松了口气:“傅大爷……”
“陈碣”皱起眉来:“喊我什么?”
落欢挠头讪笑:“姐、姐,哎呀,”结巴之下终究放弃,“我叫不出来。”
傅燕生自后腰上拔出柄玳瑁短烟杆,边装烟丝边叹:“五年了!”
落欢脸微微红了红,低下头:“没别的意思,就是,不习惯。总觉得做梦一样。”
“给我当小舅子委屈了?”
“不是!”落欢下意识大叫,过后忙捂住嘴,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下,才敢压低嗓子小声说道,“傅爷您,不是,算了折个中,叫您燕哥哥成不?燕哥哥是九曜星君的传人,大老爷的独子,我们凌家真正的爷。小的时候当主爷就总跟我们说,这当主的位子最该是您来坐。您是谁?高山仰止,顶在脑门上膜拜的英雄!我做梦都想见着您。结果头一回见面,称呼就改了。您不知道,那一阵我在队里,小子们看我的眼神、对我的态度都跟以往不一样。马屁拍得都快给我酸倒牙了!”
想是憋了好些年,落欢全不顾忌什么了,索性一气儿说了个干净痛快。
傅燕生也不恼,尽是浅淡地笑,吐出一口白烟问他:“当爷,不好么?”
落欢瘪瘪嘴,在磨盘边坐了下来。
“这不一样。其实这几年我一直觉得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好多事儿变得太快。本来好好的,大家一起玩儿啊闹的,一夜之间,秋儿姐姐就成当主夫人了,晴阳跟着成了当主小舅子;又一夜之间五老爷没了,我却成了卫队总领;还是一夜之间,离家十多年的燕哥哥回来了,还是跟拾欢姐姐一起,成了我姐夫。回头想想,我是谁呀?我原来就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儿,跟姐姐一道进了娃娃营,碰巧给五老爷当了童子,碰巧遇见这些人这些事,根本上,我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得到眼前的这些?凭什么……”
傅燕生烟杆出得极快,重重打在落欢肩头,断了他的说言。
“凭这个!”冷肃的眸光射进心魄里,素白纤长的手指猛地伸向脖颈,一把剥开了衣领。经过日晒的金色皮肤上,赫然一道蜿蜒的疤痕,直直绕过肩头,斜蔓过胸前,终止在肋下。
落欢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审视这道伤疤了,手抚过那些褶皱不平,身体已不记得当年曾如何疼痛。终究,是过去了。
然而傅燕生的声音清冽,一字一句彻骨地告诉:“既为凌家死过,怎会担不起江湖的朝贺?我们不是深宅大院的豪门,从来,认血不认亲。”
衣襟被温柔地拉起,一指温凉划过面颊,抹去了泪痕。
“当年你若依了小海的恳请,做了五叔义子,我早就是你的燕哥哥啦!人呐,总是被自己困死!”
落欢扭头,不肯看他,嘴上却还犟:“您还不是一样?倒来教训我。”
傅燕生意外愣了下,旋即苦笑:“你的嘴皮子却是比心老实。”
思及旧事,言语间难免伤感。落欢急于转移话题,故作环视,随口问道:“您怎么成了这里老板了?”
傅燕生叼起烟杆:“一直就是啊!”
落欢眼瞪得老大:“槐真小姐说他们回来那年磨坊就在这儿了。”
“是啊!这磨坊开了快有十年了。”
落欢糊涂了:“怎么回事儿?”
傅燕生犹自轻巧:“早几年容宁暗暗查过晴阳底细,知道这处小村,也料到他约摸还得回来,着我留个余地,方便照应。”
“万一被识破咋办?”
“所以叫我来啊!晴阳走后我才回的家,他从没见过我。失忆前他当我是传说,失忆后他更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的个乖乖!”落欢佩服死了,“十年啊!当主爷这算计的功夫,去城隍庙门口摆摊准能挣大钱。”
傅燕生眼角一抽:“我会记得向他转达你的提议。”
落欢抖了一下,心虚地问一声:“您不会真的?”
傅燕生在窗台上磕去烟灰,收起烟杆插回后腰,漫不经心地洗手扫磨。
“所有在浙人员只与我汇报,听我调遣,唉,什么事儿都得我拿主意,麻烦!要是有个帮衬的,就……”
落欢立即虔诚地表示:“我我我!姐夫有事,小舅子服其劳,大主意您拿,小事儿全扛我身上。如何?”
傅燕生没正面回答,只拍了拍磨盘,说了声:“推起来。”
落欢赶忙卖力推磨。水和着细白的糯米粉缓缓流淌下来,小屋里石磨隆隆,唱得欢快。
借着响声掩饰,傅燕生终于正经问起:“昨天山上究竟出了何事?晴阳还好?”
落欢略略叹了声:“唉,好不好的,不在身上,都是心里头的牵挂!他看见故人坟冢,终于想起来罗家那几个人,一时伤心,晕过去了。我问过小堂,他脑子里的血块压得不巧,完全好起来之前难免有反复。”
听这话,傅燕生都不禁黯然:“把过去再一层一层扒开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揣测对方神情,恐也是触景伤怀,想起了自己往日难过,落欢忙又将话岔开。
“说起来,那家伙倒规矩,真是很沉得住气!”
“嗯!”傅燕生点点头,又加一勺米到磨盘里,“所以我和容宁才觉得蹊跷!凭他的才智野心,要逼容宁就范完全不必使用这样低劣的手段。何况他只是打了晴阳,没有杀他更没有绑走,那么袭击的目的是什么?这说不通!”
落欢一脸苦恼:“那就不是他了。”
傅燕生断然否定:“不!肯定是他。也只会是他。”
“我不明白。”
“没有人明白。”傅燕生凝眉望住旋转的磨盘,“所以才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