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绝望之中,傅玉竹不顾一切,在刘綎的正室郭氏和侧室戚氏一同召见上赐的宫女之时,向其跪泣求恳,自言身受皇命,不敢求出府而去,只求留得此身清白,哪怕老死孤单,亦是在所不辞。
但这女子虽是聪慧,意欲以退为进,求个怜悯和万一,却毕竟历事不多,过于轻放急切,这戏耍般任性话语,让人听了只觉其自命清高,何况郭氏等人一向唯夫命是从,又哪里敢答应下来。
傅玉竹心如死灰,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以却红尘,但在这极绝望时刻,却是无意中在下人言语中发现,昔日视之为妹的谢望直,如今竟是任官户部,且与刘綎堪称莫逆。
傅玉竹大喜过望,原想径直设法联络谢望直,并告知其自身艰难处境,请其相救,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这皇命所在,即便谢望直户部为官,又如何救得她脱身?何况那刘綎也不一定肯放过她,万一他不肯放手,谢望直又顾忌好友颜面,不肯相救的话,就连这最后一条路也生生断了。在宫中和刘府的这些时日,傅玉竹看尽人情世相,受尽冷暖倾轧,行事之间,自然是慎而又慎。
傅玉竹反复思量,仍是觉着这眼前的出路决计不能放过。计较停当之后,她反复打听,直到确认了刘綎与谢望直的交情确是深厚无误,又仔细打听起谢望直如今的家室情形。闻听得谢望直娶妻方氏,虽是只有一爱女,却是夫妻恩爱,鹣鲽情深,从未起过停妻再娶的念头,傅玉竹一时心凉。
但再回过头来细想,傅玉竹却是更加坚定了要靠谢望直出府而去的念头。她一直知晓谢望直的为人,多年之后看来,他仍是品性纯直,洁身自好,正是她求取依靠的好人选,即便她一直将谢望直视作兄长,从未起过要嫁与他的念头。
这一日的酒宴之后,正是天赐的绝好时机。
傅玉竹为了这一夜,已是筹谋多日,同来的两位宫女已是先后被刘綎收入房中,她这完璧之身,不知还可留得多久。但虽是急迫,她仍是强自按捺,并未妄动,而是暗中物色身边人选,并将在宫中辛苦积攒的一些微薄资财,还有出宫时的赏赐,郭氏的一些见面礼,都一一散尽,最后终究买通了喜好钱财的婢女香秀,为她居中策应,暗中作伐。
就在谢望直酩酊大醉,歇宿客房之时,傅玉竹趁着夜色,偷偷跟着香秀,出了内院,直奔客房而去。这一夜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这二人又是偷得护院防卫的空当,悄然前往,一路竟是长驱直入,到得最后,终是被这傅玉竹如愿以偿。
那谢望直不胜酒意,迷糊之中,被褪尽衣衫,其后软玉温香偎将上来,又加强忍羞怯,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终究成就了这番好事,春风一度,直至玉门。
而这一夕风流过后,隔日清晨,刘府之中,怒的,骂的,怨的,打的,哭的,喊的,直如一场大戏登台,即便算上茫然,恍然又惶然的谢望直,其中最镇定的,仍属傅玉竹,即便受尽旁人辱骂和责难,她亦是淡然自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总算她没有看错人,那谢望直并没有袖手,而是挺身而出,将她护住,并与刘綎等人道明二人渊源,向其谢罪并请求原宥,让人看来,确是有男儿的担当。
刘綎了解前后原由之后,慨然而叹,他虽是秉性风流,却也自命英雄,从未以财势欺人,强迫得逞。其实,即便傅玉竹直接将心意告知谢望直和刘綎,也未必不能如愿,但傅玉竹并不知道二人交情如此之厚,可就算知道,她也仍会如此去做罢,只因经历过这如许多的波折之后,她已信不过这人心偏向,也冒不起更多的风险。
无论如何,这刘府,她是一定要出去的。
最终,刘綎还是谅解了二人,甚至连香秀都一同送与谢望直,以成全二人兄弟恩义,进退之间,连着这贪财失义的婢女都一并解决,卖了个人情,可见此人并非只知习武的莽夫一位。而谢傅二人自是涕泪而下,感激不尽。
但谢望直与正室方氏情深,反复思量之下,终究不愿让傅玉竹回到谢府,以免方氏伤怀。在刘綎的助力下,他于城西秘密置办了一处小宅院,让傅玉竹和香秀栖身于此,其后却是觑得空闲,过来看望便是。
傅玉竹很清楚,谢望直其时已入户部任职,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她却不会为了回到谢家主宅而吵闹不休,进而累及谢望直前程,何况回到谢宅,也未必就过得更好。此处的日子,静谧悠闲,何等自在,琴棋书画,也足以自娱,故而回头看看,除了承欢父母膝下之时,此时竟已是此生中最安好的时光了。
这女子毕竟聪敏,即便谢望直惟恐败露,往往一两月才能过来一次,她仍是温柔解语,笑靥如花,从未意气用事,拈酸吃醋,也正是使出这般手段,才令得谢望直更是心生愧疚,放她不下。
直至谢彦宗一年后呱呱坠地,她的地位更形稳固,虽是不得不与另一位女子共享其夫,但这却已是她百般设法之下,能得到的最好结局吧?
如果谢望直最终没有出事的话。
在笺纸的最后,谢望直如此写道:“…此信密封之后,为夫交予玉竹慎藏,并妥加交待,非是为夫遇及不测,不得轻易取出。倘若此信为娘子所见,则为夫应已难能照顾你与允真,玉竹,彦宗四人,虽不能预见何事,但其中自责忏愧,非言语能表,虽有缘由千百,为夫何能辞咎?千般无奈,万般不是,只有留待来生再一一还报……世事险恶,人心善变,尚请娘子善自珍重,勿以为念,只因因缘皆为前定,聚散俱是天命。倘有来生,为夫仍愿与娘子再续此生未尽之缘,重立白首之约……允真天资绝艳,却惜之过于倔强刚烈,为夫始终放心不下她出阁之后,在夫家的境遇。无论此时允真嫁出与否,娘子还须多加照应,寻机开解才是。如允真此时已出嫁,你孤身一人,当是清苦,可将玉竹和彦宗接入府中,彼此也得个依靠照拂,排遣余年寂寞罢。玉竹虽是心计过深,却是心地良善,为人也并无大恶,而彦宗纯孝,亦为我谢氏刚强儿郎,娘子可善待之,待其长成,必知反哺还恩,侍奉天年……为夫无能,尚请娘子顾惜玉竹此生命苦,彦宗尚还年幼,请替为夫略加照看,也算为我谢家,再留一点香烟血脉,待他年长些许,让其认祖归宗,以告慰山东父老…”
允真重新看至此处,百感交集之下,已是珠泪涟涟,难能自已,虽是静静安坐,但种种心绪翻涌轮转,一时之间,也是不知如何才好。那蒙面男子见允真伤怀,待要出言劝慰,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妥当,踌躇之间,只是僵在那里,无以言动。
允真哭得一时,渐渐收泪,虽是秀目仍含蓄泪水,却已慢慢止住抽噎。她目光直视着那精美绝伦的琉璃灯罩,心思渐远,出神而去,而其明眸中珠泪盈盈,晶莹剔透,与那熠熠生辉,如水般清透的琉璃相互点映,衬得那玉面更是美得动人魂魄,心旌摇动。
允真明白,这事儿虽是不愿得见,却也是实属无奈。尤其是父亲,这桩事体,起因并不在他,来去都是他被算计,最后是得个甜枣,打一耳光,该如何与他计较,又怎生责怪于他?那叫彦宗的弟弟也是无辜得很,为了不让母亲伤心,父亲也将傅玉竹母子隐藏了十多年之久,实在已是极限,若非父亲遇得不测,还不知这事如何了局,傅玉竹且先不说,那彦宗弟弟毕竟是要承继香烟,独当一面的男子,如此无名无分,泉下的父亲,如何能走得安心呢?
允真想至此处,抬起螓首,向那蒙面男子缓缓问道:“阁下将此信予我,请问是何用意?”
第二十八回 阴私毒计现分明
允真想至此处,抬起螓首,向那蒙面男子缓缓问道:“阁下将此信予我,请问是何用意?”
蒙面男子轻笑一声,继而直视允真,悠悠说道:“谢小姐是聪明人,怎么却说起糊涂话来?”
允真笑得冷艳:“阁下真是太抬举允真了,即便我再如何聪明,也逃不出阁下的精妙算计罢?”一边说着,却是逼视着这男子,眉目中宛若冰霜凝结,寒意逼人。那男子仍是轻笑,眼中精光一闪,眼帘却已垂下,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允真见状,不动声色,缓缓起身,一面在袖中将那玉版笺纸对折再对折,直至半掌大小,一面轻移莲步,来到屋侧的束腰紫檀条桌边上,佯装倒茶,却侧过身去,在那男子目力不及的角度,迅疾将笺纸放入怀中。就在这当口上,允真还是不合时宜的记起,那诗经中曾读过的“彼其之子;邦之彦兮”,不由得面上泛起略带苦涩的笑意,这彦宗二字,寄托父亲多少期望,只是此后无论彦宗如何出息,他老人家却是再也不能亲眼看到了。
那男子瞥见允真起身,抬眼看去时,却是见到允真手上已无笺纸的踪影,再看桌上,也是空空如也,一时急得哎了一声,而后浓眉紧锁,口中啧然有声。
允真不紧不慢的拿起条桌上的缠枝青花官窑宽把壶,然后微微仰起玉面,妙目斜睨:“怎么了?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书信,如今我要收回,也算物归原主,阁下这番情状,可是有何难处不成?”她心中早已拿捏停当,这书信是彦宗唯一的身份凭证,决计不能流落在外,授人以柄,否则小弟将来要是认祖归宗,可就是难如登天了。如今这明镜堂有求于自己,且自命侠义,就赌他一个不敢出手,强行夺回。
那男子苦笑一声,继而眼珠一转,轻声答道:“幸亏我们堂主早有计较,让人原样誊写一份备用。不怕说与谢小姐知道,在下对行草也算略有心得,但细细分辨之下,却也不知孰真孰假。”
允真这时已往两只青瓷茶杯中注入冷茶,随即一手一杯,徐徐踱回那紫檀圆桌旁,待坐定后,小口小口的品起那杯中冷茶来。虽是上好的西湖狮峰龙井,仍旧余留甘鲜醇厚的清香滋味,但此际冷茶入喉,却生生多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