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见又有一人自席间站起,此人中等身量,容长面庞,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眸不时闪烁精光,正是巡城御史汪轩杰。只见他微微抬手,轻声说道:“且慢,刘公子,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易放过,依本官之见,且将此人押下,容后细细审理,辨清是非曲直便是。如此处置,也可还了刘府和令妹一个清白和公道。”这巡城御史提督五成兵马司,京师治安亦是其职责所在,此时他放话在先,旁人若是强自行事,却是着实不妥了。只见他一面说着,一面还深深看了低头不语,玉面绯红的顾秀卿一眼,其中意味,暧昧难明。
却在这时,他身后酒席上,另一男子猛的站起,有认得的人当即轻呼,却是那已在京察中被罢归的户部左侍郎张凤致,只见他今日作长随小厮的装扮,却是不知和谁一道混入刘府喜宴之中。张凤致满面通红,就连双目也已变作血色,望去甚是可怖,却见他奋起周身气力,大声说道:“下官张凤致愿以性命担保,这女子正是谢望直之女谢允真。此女胆大包天,罪犯欺君,蒙蔽圣主,委实是十恶不赦,国法不容!”
眼前这状似疯癫般的男子,为了那幕后人物让他重回朝堂的许诺,已是不惜一切,要与段氏和刘氏公然作对,但今日这般大的动静,已是不啻于当众打这两家的脸。尤其是得罪段氏之后,纵使让他官复原职,日后他又将如何自处?这般作为,委实让人觉着此人不知轻重,为之扼腕。但观其此刻仍是不改“下官”自称,也可从中想见,此人对重回官场极是渴盼,这心中一点执着欲念,足以让其疯魔而不知所以了。
原本杯来盏往,其乐融融的厅堂之中,一时之间,静默无声,仿似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新任的刑部尚书林风怀抬抬眼皮,先是看了一眼已从刑部尚书调任吏部尚书的严清严老大人,见其脸色沉肃,不动声色,遂略加思忖,再看了一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川,张川漫不经意的回他一个眼色后,二人已是心照。随后,林风怀略偏头看向大理寺卿何仲先,却见那老狐狸已是眼观鼻,鼻观心,作出一副入定云游状。略顿了顿,林风怀扫了一眼已是面色煞白的大理寺少卿方孝敏,心下暗自冷笑。
他们这番往来,自然逃不过一个人的眼睛,那就是坐在严清严大人身旁的吏部右侍郎,段士钧段大爷。这段大爷身量高大,相貌与段士章颇为相类,但看去却比段士章儒雅文气许多。此际,他并未有甚么动作或言语,看似袖手旁观,但席面上的一动一静,却也尽入其眼中。只见他挟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面上神色淡淡,随后又不留痕迹的看了二弟段士章一眼。
段士章自是收到大哥暗中递过来的眼色,只是他那棱角分明的英武面庞上,并无甚表情,仍是静静看着这堂中变化,不置一词。允真也看了段二爷一眼,随后缓缓偏过螓首,寥落转身,背对厅堂,似是心中万般委屈,无从倾诉。但这堂中却是无人看到,在转头瞬间,她深沉黝黑的眼眸中,蓦然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勿论你们是谁,既然是执意放我不过,也就莫要怪我手狠了。
第六十五回 三司会审生死斗
紫禁城之正门名曰承天门,所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说的正是其名由来。作为天子彰显无上威仪的重地,承天门自然是巍峨耸立,俯瞰众生。此门重楼而三叠,五阙而均分,只见其黄瓦飞檐,朱红墙身,玉狮金水,华表蟠龙,远远观之,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这面阔九间,进深五间的巍巍城楼,在寻常百姓心中,也正是九五至尊的身外化身。
承天门外,依照“文东武西”的祖制,东公生门外建的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宗人府等文官衙门,其衙署取向皆为倚东面西。而西公生门外,则是坐西向东的武官衙门,手握军权的左、中、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北镇抚司,通政司等皆是坐落于此。后人于四库全书中所言“列六卿于左省,建五军于右隅”,也正是以此为据。
在后军都督府的左侧,朱红色大门上悬挂黑底金字牌匾的,正是名动天下的刑部。
今日,受皇上万历爷钦命,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均派出掌印首领官,齐聚此地,三法司共审轰动京城,名噪一时的“谢允真案”。
五日之前,都督同知刘綎刘大人依照皇命,开祖祠,设盛宴,将顾氏之女顾秀卿收认为义女,但就在筵席之上,前户部左侍郎谢望直府上的老家人,大管事谢宝仁,与刚在京察中被罢归的户部左侍郎张凤致,联袂举证,力指顾秀卿即为谢望直之女,教坊司逃妓谢允真。这突如其来的指证,令得刘段两家勃然而怒,当下即欲将张谢二人缚往顺天府,但此举却为巡城御史,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联袂拦下,巡城御史以事关重大为名,甚而提议连同顾秀卿一同先拿下,以待圣意。段士章闻言大怒,若非其兄长段士钧一力阻拦,只怕汪轩杰会血溅当场。
群官慎议之后,最终德高望重的吏部尚书严清严大人定下来,此事干系不小,牵涉朝中大员,并非寻常民间争斗,因而不可不慎。刑部掌理天下刑名,还是先将张谢二人投入刑部大牢,奏请圣裁为宜,至于谢允真,区区一介弱质女流,又在段氏严密看护之下,就不必让她丢却颜面了,是非曲直,届时公堂上一审便知,却不必于此际相争,徒然伤了同侪和气。众人争持多时,并无更好办法,只得从命离去,就此不欢而散。
此事一出,一时之间,朝野哗然,京城震动,只因这谢允真曾被誉为京师第一美人,在其父获罪抄家后,又沦为教坊司官妓,在品花盛宴上被选为京师第一名妓后离奇失踪,继而又被人发现不幸陈尸于城外护城河岸,当时已是无数版本的流言蜚语,传奇绯闻,此际,蓦地有人出面力证,谢氏贵女并未被害,而是改名换姓,嫁与锦衣卫北镇抚司都指挥使段士章为小妾,同时还依皇命拜都督同知刘綎为义父。细细想来,这当真是比话本还要动人心弦的离奇经历。市井之中,百姓本就热衷权贵豪门的话题,如今这般精彩的谈资,更是被某些个好事之徒,传得天花乱坠,动人心魄。
但无论是有心算无意,还是早已暗通款曲,这段士章段二爷被人拿来做文章却是一定的,本就盛传他对谢允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如今这般转折,却让他如何洗脱嫌疑?再有刘綎刘老爷子,他与谢望直是多年好友,这也是为不少人所知晓的事,即便他暗中派人,为谢允真谋划脱身之策,也是合情合理,应有之义。
但也有人振振有词,这顾秀卿与谢允真纵然相似,但天下之大,找出容貌犹如孪生之人,又有何难?倘若她真是谢允真,又为何偏偏要惊动皇上,请皇上向刘綎赐发手谕?她又为何定要拜刘綎做义父?安安心心做段氏的宠妾,保全一条大好性命,不也是美事一桩末?即便换作你,也未必有这般傻气罢,作甚偏要自寻死路?即便谢允真有那么傻气,段士章和刘綎也是傻子么?定是那张凤致被罢归之后,吞不下这口气,且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遂纠集谢府从前的下人,要在这公卿满座的喜宴之上大闹一场,落落所有朝廷重臣的颜面,从前谢望直不就是被这小人扳倒的末?唉,也可怜那娇滴滴的顾小娘子了,真是好一场惊吓啊。
于是,如此这般,流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玄,这桩公案遂是散播民间,广为人知,贩夫走卒都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个叁肆伍陆来,也正因由此,数日之内,无数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万历爷的御案之上,堆积如山,让他大伤脑筋。
那万历爷又是如何处置的呢?据宫里递出来的消息说,万岁爷望着头上高悬的匾额,盯着工整楷书的“敬天法祖”四字沉默半晌,继而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在奏章上朱批:“着三法司审明议奏。”群臣为之耸动,这又是不合祖制之举啊,纵使有人举,有人告,也须得先行交付有司审处,再逐级上诉,最终无法定夺的疑案争讼,才能交付大小三法司审议决疑,如今这案子直接交到三法司处,如何使得?
虽有言官不断奏请圣意更改,但皇上金口已开,又如何能轻言易处?况且万岁爷有言在先,此事宜从速查办,以平民意,以定民心。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敢上赶着戴上去?莫非你就愿意这民意纷扰,民心不稳,那敢问这位,您是何居心?
于是,这头疼的事,就这般顺水推舟,推到了三法司这边了,其中按例领旨,并牵头会审的新任刑部尚书林风怀首当其冲。这位上任不足旬月的“大司寇”,掌管天下刑名、徒隶、勾覆、关禁等政令,看似威风八面,但握着这烫手山芋,委实是进退两难,如履薄冰。
除了张相的左右亲信,谁都不曾知道,这位年青时曾是满腹诗书,却又穷困潦倒的湘西才子,曾经在机缘凑巧之下,以其锦绣文章得张相青眼,张相为培植心腹,遂暗中襄助其赴京赶考,只是当届考生才彦云集,尤其是江南才子大放异彩。林风怀临考重病,并未能如愿高中,而是在会试之后,进入举监之中,经历了肄业和历事等程序之后,才终于得到选任京官的资格,并在张相的暗中照拂之下,被选入工部。
其后二十余年,林风怀在工部,吏部,礼部等先后任职,后又回到工部,出任左侍郎一职,人前人后,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历经了艰险,熬足了资历,及至六年一度的京察之中,方才出人头地。
在此次京察当中,在张相的暗中授意下,张派的一些门生都在明面上攻讦指摘林风怀的施政作为,但林风怀行事谨慎老到,在日常政务的处置中,倒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故而一一辩诘之下,反倒将他不偏不倚,任风入怀的气节显出来了,故而无论是第一次北察还是第二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