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这历经多年沧桑宅子新近曾是修缮整饬过,宅门是新刷过的黑漆,门上还泛着幽幽的光亮,衬得绿油兽面摆锡门环更是威武。高大院墙的墙檐之上,新铺的青瓦在雨后深静幽暗。微风掠过院墙,带来淡淡花香,那香气丝丝渺渺,转瞬即逝。刹那之间,却是让人一阵恍惚,几至疑为错觉。
允真静静看着这沉肃穆的老宅,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远远望去,宅内楼阁若隐若现,楼顶却并无歇山转角,也绝无重檐重顶,再看这颇合典章礼法的院门和院墙形制,当真是找不出半点明面上的逾制之处。就此,也可想见这段氏一族的格局和心胸,该有的断然不能少,不该有的半点不多留,不与人口实,不授人以柄,但也绝不容人看轻自己半分。“家风谨严,子孙百世”,这段氏能传承多年,代代簪缨,富贵不堕,委实是由来有自,并非虚名。
正自出神间,远远的,两个年轻汉子,俱是黑色劲装,分别腰挎长剑大刀,牵着三匹马出了那黑漆侧门,其后腰杆挺得标枪样,面容严肃的候立在门外。
看到这番情形,春浓略带紧张的看了允真一眼,待要开口,却见她全神贯注,并无任何意动,遂是咬了咬下唇,并未言语。
又好一会儿之后,同样黑色劲装打扮的段士章当先出了侧门,身后,却是跟着两个男孩和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嬷嬷。
允真看到此处,略微往前半步,仍是小心遮住身形,默默看去。春浓看着夫人专注的侧脸,心下不由得轻叹口气。
却见那最大的男孩约莫十岁上下,长相酷肖段士章,虽是五官俊俏,却也是面容沉肃,一双眼眸黝黑沉静。腰间挎着一把小小的弯刀,看去倒是有着几分段士章的雍容气度。
旁边的另一个六七岁男童长得和这男孩亦是相像,其眼眸灵动,唇边带着微微笑意,腰间则是挎着一把小小的剑。此际他手扶剑把,似模似样,望着段士章欲要开口,但偏头看看一旁的男孩严肃面容,遂是闭口不言。
而一旁被嬷嬷抱着的小女孩,则象是三四岁上下,圆脸,彩绸抓头,看去天真可爱,冰雪聪明。此刻,她手拿一个精致小巧的拨浪鼓,正冲着段士章一个劲儿的笑。
段士章看着眼前的长子宣博,次子宣时,还有天真烂漫的幼女静兰,忍不住扯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他不喜离别时的儿女情长,故而家人均是依着他的意思,留在府内,没有出门相送。只是这三个猴精,依恃着自己对他们的宠爱,还是跟了出来。
他伸手接过静兰,看着她甜甜的笑靥,忍不住一口亲了上去,扎得她一边躲着,一边格格直笑。待静兰笑过,倚着他的肩脖摩挲手中的拨浪鼓时,段士章肃容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说道:“爹爹此趟远行江南,说不准多久才能回来,你们两个,要听从家中长辈和族学中先生的教导,孝顺师长,勤做文武功课,在族学里莫要惹是生非……切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是当真受人欺负了,不管是论理还是厮打,就要把面子给我挣回来,圆不了场时再找大伯出面计较……尤其是你,宣博,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晓得么?〃
段宣博毫不犹疑的点头:“晓得了,爹爹。”一旁段宣时露齿一笑,亦是忙不迭跟着应声点头。段士章嗯了一声,以示赞许,大手分别呼噜了这两个小子面庞一下,这才将静兰交给一旁的嬷嬷。
段士章点点头,随后大步跨下府门前的台阶,拿过一直等候的吕志武手中的缰绳,随即飞身上马,再看了那恋恋不舍,兀自伫立的三个孩子一眼,方才向身后吕志武和杜隐深说道:“走吧。”
吕志武不动声色的瞟了远处允真藏身的角落一眼,向段士章低声说了句:“街角似是有人。”段士章闻言,略微顿了一顿,却是冷笑一声,微微摇头,并未回首张望。见他面容沉肃,吕志武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一同上马,不再出声。
那杜隐深乃是段士章手下的第一把硬手,无人知其师承和来历,煞是神秘,但其年纪虽是不大,一身功夫却已是出神入化,江湖上鲜有人能敌之。此时他亦是早已察觉,一旁的街角有人暗中窥伺,但见二爷并未言语动作,他也是脸色漠然,置之不理了。只要没有直接威胁到二爷的安全,自然不必出手。这段府表面上安静,内里却也是藏龙卧虎,即便真有宵小心存歹意,也断然无法轻易闯入生事。
一声吆喝响起,段士章一夹马肚,那神骏的黑马已是当先前行,随后,吕志武和杜隐深策马跟上。三人很快消失在大街上,那一路微尘,在蹄声远去之后,亦是慢慢平息下来。
却在这时,段静兰才敢抿着小嘴,嘤嘤的哭出来,嬷嬷知她不舍父亲,遂是轻声安慰,那段宣博和段宣时小兄弟俩亦是连忙帮着好生劝慰,只是一边劝着,段宣时自己亦是一边轻轻抹泪。段宣博眼中也有泪光,却是径自粗着小嗓子说道:“好了,爹爹又不是不回来,不许再哭了……”
看着那小兄妹们目送段士章离去,继而转身回到府里。允真微微笑了笑,捏着手中的钱囊亦是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前行,允真看着春浓眼中的疑惑之色,遂是说道:“是不是不明白为何我没有将这锦囊送交二爷?”
春浓点头应道:“是,夫人,您是不是顾忌着少爷和小姐们在那处…”
允真浅浅一笑:“看看这送他出门的人,才知道,是我错了…他是心怀天下的男儿,虽身居高位,却仍在等待创下不世功名的时机,‘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若是让他这样的男儿一生耽于儿女情长,哪怕是高官厚禄享用不尽,亦是教他不得舒志展眉……这锦囊送了出去,徒然叫他英雄气短,也是弱了他西行征战的士气……故而,思虑及此,这锦囊却是不必再送了…”
春浓听得这番话语,虽是似懂非懂,却是下意识的点点头,不再言语。只因她看得出来,夫人此时,心中亦是有着淡淡愁思。
却也难怪,象二爷这般出色的男儿,身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啊…
允真心中仍在怔忪之时,蓦地灵光一闪。她忽的记起,二爷身边那人向她藏身之处看了一眼之时,自己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她猛的直起腰身,双手紧紧握住春浓的双臂:“春浓,春浓,刚才在二爷身边的男子是谁,他是何姓名?”
春浓见夫人大惊失色,遂也是心下惊惶,一时口中呐呐而不能语,只因夫人从来都是轻声言语,温柔说话,极少有这般七情上面的时候,再加上自己双臂被夫人大力把握,委实有些疼痛,故而她一时之间,亦是被吓得不轻了。
允真见状,忙放开春浓,让她平复心绪再回话。春浓连连点头,待定定神,这才急声说道:“夫人,二爷身边有两个男子,不知…”
允真打断她问话:“就是递缰绳给二爷的那个男子,你可识得那人?”允真目光如电,一瞬不瞬的看着春浓,只待其话语。
春浓连忙点头回话:“回夫人,按奴婢看,那人象是大人手下的副千总大人吕…哦,对了,好象是叫吕志武…”
允真软下腰肢,若有所思的说道:“副千总……吕志武……”此际,窗外清风不绝,窗帘翻飞不断,她看着那天青色窗帘,静静思索起来。
反复回想之后,她更是确定,表面上看,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吕志武,第一次,是冯言正请人救她出教坊司那回,当她被半路杀出的张玉冲截下后,被段二爷派出,带着张玉冲前往顺天府尹处领赏的人,正是吕志武。
但刚才看了那一眼,即便是轻轻一瞥,她也即刻认出此人,他,定是明月堂的大郎!
没错,此人定是大郎!
难怪当日初见蒙面的大郎,心中总是疑惑,曾在何处见过此人,却原来,明镜堂却是早已派人潜伏在了二爷的身边。
难怪很多事情,明镜堂总是走在前边,原来,一切他们早在暗中盘算!
想至此处,允真顿时觉得,二爷此行宁夏,分外凶险。
她额上冷汗涔涔,片刻后,蓦地扬声吩咐:“老庄,尽速回府!”
夜,深静。万籁俱寂,夜色沉沉。
其余人等早已被遣下去歇息,允真在圆桌之前独守青灯,只待那明镜堂的人前来。
上午回府之后,她立时让晓梅出府找冯言正,让他依照此前大郎交待的方法,派人将乌鸡和鲤鱼一并送至城中邀月楼。
她倒要看看,大郎是否还能现身,倘若不能,那她今日上午定然没有认错人,说不得,就要按原定想法从事了。
一阵微风掠过,灯火微不可见的晃了晃,允真略眯缝了一下眼睛,却在转眼之间,眼前已是多了一个深蓝劲装蒙面男子。只见他长腰猿臂,精干利落,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此刻正极专注的看着自己。
竟赫然正是明镜堂的大郎!
大郎见谢小姐目光如电的看着自己,一霎不霎,一时之间,这大老爷们反倒害起臊来了。他略略垂首,见礼过后,轻声问道:“小姐可是有何急事,竟要用到还恩令么?”
允真此时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莫非自己当真是看走眼了……不,不会错的,自己习画多年,观察人或物均是极为仔细,这人可说是见过多次,定然不会错的?
莫非这中间有何蹊跷?
大郎见谢小姐不言不动,只定定看着自己,无奈之下,只得略提高些声量,再次发问。
允真这才蓦地醒过神来,她定定心绪,继而柔声问道:“大郎…不知大郎可有兄弟?”索性单刀直入,杀他个不加防备才好。
大郎愣了一愣,眼眸一凝,继而说道:“不知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允真微微一笑:“也没甚么,只是今日见到一个人,长得跟大郎你甚为相似,故而闲聊一二,他却说起,家中有个兄弟,身手甚为高强……”
说到此处,允真妙目流转,却是紧紧看着大郎双眼,要细细看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