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年轻武士语毕便握住刀柄,弥次右卫门见状也准备应战。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挑衅了几句之后拔刀相向,不一会儿,这个身分不明的年轻武士便全身是血,倒在弥次右卫门面前。
「那支笛子会害惨你的!」
年轻武士说完这句话就死了。莫名其妙杀死一个人,石见弥次右卫门愣了好一会儿,但他还是向长官提报了这件事。因为错不在弥次右卫门,对方只能算是白白送死。但他始终没有搞清楚,送他笛子的人和年轻武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误杀年轻武士一事虽告段落,风波却继之而起。此事传遍藩内,当然也传入主公耳里,下令弥次右卫门带着笛子觐见。如果只是看看也就算了,但弥次右卫门知道,主公夫人向来喜欢笛子,经常四处寻访,不惜代价。万一他将笛子奉上,又被主公看中,笛子很可能一去不返。如果主公真有此意,身为部下的他当然无法拒绝。这件事让弥次右卫门十分为难,因为实在舍不得笛子。事到如今别无方法,年纪轻轻的他只好远离家乡。为了这支笛子,他舍弃了历代的祖传家业。
那几年和以往不同,诸侯普遍因为经济情况不佳,鲜少雇用新的武士。成为浪人的弥次右卫门只能带着笛子四处辗转。他走遍九州、中国地方、京都和大阪,只求餬口,其间还遭遇了病痛、盗匪和各种厄运,优秀的武士弥次右卫门最后沦落为乞儿。在此之间,他甚至舍弃了象征武士身份的长刀短刃,就是不肯放弃这支笛子,因此才流浪到北国,孰料趁着今夜月色吹奏自娱时,竟意外引来了矢柄喜兵卫。
说罢,弥次右卫门叹了一口气。
「就像刚才我提到、那位做四国参拜巡礼者之遗言,这支笛子似乎遭到诅咒。虽然不知过去所属何人,但就我知道,那巡礼者死在路边,试图抢它的年轻武士被我杀了,我自己更为了这支笛子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自己的未来就觉得忧心,好几次都想卖了,或是折断之后丢弃,但实在舍不得。卖掉可惜,折断更可惜,明知它会带来祸害,我还把它留在身边。」
喜兵卫听弥次右卫门这样说,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他虽然也听说过类似故事,但对象是长刀,没想到笛子也有类似情形。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当场否定了弥次右卫门的说法。他认为这个四处讨食的浪人大概是担心自己看上笛子,故意编造如此不可思议的故事,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回事。
「就算您再怎么舍不得,明知道它可能带来祸害,为甚么不肯放手呢?」
他质问道。
「我也不明白。」
弥次右卫门说。
「我想把它丢了,但怎么样就是舍不掉。这或许是一种灾厄或劫难吧。我已经被它折磨十年了。」
「折磨……?」
「有些事我根本没办法对别人说。就算说了,恐怕人家也不会相信吧。」
此后弥次右卫门就闭口不语了。喜兵卫也沉默下来。四周只听到嘈杂的虫鸣。
河滩上的月光如霜洁白。
「夜已经深了。」
弥次右卫门仰望天空说道。
「夜真的深了。」
喜兵卫像鹦鹉一般重复他的话。说完站起身来。
三
告别浪人返家的喜兵卫,一个时辰后又折回河滩。他头戴面罩,装束轻便,打扮有如《复仇褴褛锦》剧中大晏寺堤那一幕,蹑手蹑脚走近小屋。
喜兵卫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但是听浪人的语气,似乎无意出让,于是他决心趁着天黑下手行抢。当然,做此决定前他也反复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对方说是武家浪人,但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不会有人追究。一想到这里,心魔陡生,回家做好准备,只等夜深就要回小屋抢夺笛子。
弥次右卫门刚才所言虽然真假难辨,不过他似乎武艺高强,虽然看来没有携带武器,也不能因此大意。喜兵卫学过剑术,但年纪尚轻,没有实战经验。即使干的是卑鄙勾当,也需充足准备,所以他在路上砍了一根长竹,削成竹枪,扛在唇上,便往小屋去了。为了避免发出声音,他轻轻拨开芒草前进,走近小屋时,发现笛声已歇,入口的草蓆也已放下,屋里安静无声。
没想到,屋里随即传出呻吟,而且愈来愈大声,弥次右卫门似乎十分受苦。那声音听来不像出于病痛,而是做了噩梦,喜兵卫因此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弥次右卫门会说被笛子折磨了十年,喜兵卫不禁心里发毛。他屏气敛息地往屋内偷窥,哀嚎声愈来愈大。弥次右卫门突然从小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的他,大喘着环视四周。
喜兵卫完全来不及隐身。今晚月色特别明亮,浪人一眼就看见扛着竹枪的他。喜兵卫也慌了手脚,既然已被发现,也无从犹豫了,只好拿着竹枪猛往前刺,弥次右卫门敏捷躲开,一把抓住枪头,用力一扯,喜兵卫重心不稳,猛然跪倒草地上。
对手比想像中来得强悍,喜兵卫更是心慌。正打算丢下竹枪抽刀,弥次右卫门却开口道:
「等等……!您想要笛子吗?」
被猜中心事的喜兵卫说不出话。正犹豫要不要拔刀,弥次右卫门静静地说:
「您这么想要的话,就送给您吧。」
弥次右卫门走进屋内,拿出笛子,将它呈给跪坐原地默默无言的喜兵卫。
「不过切莫忘记我刚才的话。千万小心不要惹祸上身。」
「谢谢您。」
喜兵卫支支吾吾地说。
「趁还没有人发现,您赶紧走吧。」
弥次右卫门提醒他。
事到如今,也只能听从。喜兵卫拿着笛子,僵硬地站起身来,向弥次右卫门无言点了点头,离开了。
返回住处的途中,喜兵卫心中充满惭愧和悔恨。一方面,得到难得的名笛十分喜悦满足,他同时对自己的无耻行为深感后悔。对方二话不说就把笛子给了他,更让喜兵卫对自己差点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而自责不已。还好他及时收手,没有铸下大错。
喜兵卫决定天亮后回去找那浪人,为自己今晚的无礼行径道歉,并且得带上回礼,感谢对方出让笛子。他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却怎么样也无法入睡。等不及天亮,他早早来到昨天的小屋,怀中还带了三枚金币。河滩上弥漫着秋日晨雾,耳边隐约可闻大雁啼鸣。
当他拨开芒草,走近小屋,喜兵卫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石见弥次右卫门已经死在屋前。看样子是拿喜兵卫弃置的竹枪插穿了自己的咽喉。
隔年春天,喜兵卫娶了亲,夫妻感情和睦,生下了两个男孩。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但就在先前那事发生后第七年秋天,喜兵卫因为工作失误,必须切腹谢罪。当他在自己家中准备迎接死亡时,他向监刑官差要求吹奏最后一曲,官差答应了他的请求。
笛子正是石见弥次右卫门所赠予的那一把。喜兵卫安详地吹奏,曲子即将结束时,笛子忽然迸出怪音,裂成两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笛子,发现里面刻有这样的文字。
九百九十年终 滨主
喜兵卫对笛子颇有研究,知道滨主其人。尾张的连滨主是首位推广笛子的人,被尊为开山祖师。今年是天保九年,往回推算九百九十年,即为仁明天皇在位的嘉祥元年,也就是连滨主于承和十二年首次在宫中吹笛后的第四年。连滨主虽然是演奏家,但最初所使用的乐器都是自己制作的。这支笛子既然刻有滨主二字,恐怕是出自他的手笔。让人想不通的是,刻在笛子表面还不难理解,但到底如何将这些汉字刻在细长笛子内部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上面刻着「九百九十年终」,今年正好是第九百九十年。难道滨主在制作这支笛子的同时也决定了它的寿命吗?现在想来,石见弥次右卫门的话似乎不假。这支诡异的笛子为所有主人带来灾难,而最后一位主人的生命即将结束时,它也寿终正寝。
喜兵卫对这样的巧合深感惊讶,也觉悟自己难逃和笛子相同的命运。他将有关笛子的一切秘密告诉监刑的官差之后,就从容切腹了。众人从官差口中听到这件事,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与喜兵卫往来密切的同僚便和遗族商量,将裂成二半的笛子接上,埋在石见弥次右卫门自杀的地点,立上石碑,刻上「笛塚」二字。据说一直到明治后期,笛塚都还在河滩上,但后来似乎因为河水二次泛滥,如今已不见踪影了。
☆、龙马之池
一
接着轮到第十二位男客。
我非常喜欢摄影——只是业余嗜好,技术尚待加强,但因为实在沉迷,无法满足只在东京市区或近郊拍照,所以常趁着工作闲暇之余,拍逼全国各地。其间当然也经历了不少失败和冒险,里头有一个符合今天主题的故事,发生在四年前的秋天,我计划去福岛拍照的时候。
那次我是只身前往,朋友介绍我到白河町找一位横田先生。我和横田先生素不相识,但朋友E君和他是老交情,要我到白河一定去拜访,还慎重其事写了封介绍信,我便在归途中顺道造访。横田家经营和服店,似乎是当地望族,生意规模不小。朋友介绍给我的是他家少爷,对方也热爱摄影,所以对初次见面的我大表欢迎,请我住进另一栋房子的内宅客房,招待美食美酒,让我受宠若惊。
天黑之后,横田先生来到我的房间,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说着说着,横田先生开口道:
「这附近实在没甚么值得入镜的美景,不过您专程前来,我想介绍一个有点特别的地方。距离这里五里半将近六里处,有一座龙马之池。路程有点远,但可以搭共乘马车坐到半途,徒步的部份只有一半。如何,想不想去看看?」
「我经常出外旅行,路程远一点对我来说不算甚么。龙马之池的景色如何?」
「与其说风景漂亮,应该说因为林木茂密,另有一番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