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许她读书,说书能把人教坏。
尤其是她那个男人,听了父母的话,更是不可理喻,只要见到她看书,哪怕是一张报纸,也会疯了似地。所以,她家里连一张纸都没有。
不让读便不读吧,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父母去世之前她们结了婚。说实在的,与山里人比起来,他也算是个优秀的男人,可结婚后……说到这里,她嘎然而止,满脸地惊恐,连连追问“我说了什么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越发急,直至我作了否定回答,她才总算放了心似地长舒了一口气,临去时没有忘记带走那本精心挑选的书,她读的尽是些关于人生思考的书。
眼看着即将破解的秘密突然象短路似地停了电,心里难免要被搅得麻痒痒的。
但这是一个只有等待才能破解的迷,因为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除非是她自己想说出来的问题,否则问题问得只要稍有点儿过,柔情似水的她立即就能横眉冷对地训斥你,尽管这不等于否定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既如此,便只有等待。
等待便在如此反复地借书还书中进行,虽然她除了卖弄似地复述书中的情节之外便不肯再说什么,但书毕竟让我们之间有了更多交谈的话题——我们常常围绕着书中的某一问题而争论不休,就象学生时代同学之间的争论那样认真专注,到后来总是她忙不迭地去翻书验证对错,而且总是因为她记忆的失误而令她懊恼不已。
——与人做毫无功利色彩的争论倒是件趣事,因为已多少年不曾有过而倍觉新鲜。无疑地,人都是有倾诉欲的,而且只有当说与听之间保持着恰当的尺度的时候,这种倾诉才不会因唠叨而无味而最终成为趣事。
当然,这种倾诉欲在人成年之后似乎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彼此满足。
不知兄弟们是否有同感,妻是无法满足这种需要的:她要么默默地即使遭了委屈宁肯去独摸眼泪也从不去争论,象是不屑似地反伤人自尊;及至突然花开,她又无视别人的存在,只顾用手比划着自个说个不休,根本无需你去表态,即使你想表态,也插不上嘴,偶尔地插上一两句话,她又会驳斥你的无知,根本无法与之交流。
这便是成了婚的女人,或许女人成了婚都会变成这样。
倘若男人们有类似的感觉,便说明你的婚姻存有危机,而且你必定是这样的男人:既希望自己的妻子是贤妻良母,又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敢于跟自己争论且不伤你自尊的才女,即使才女也绝不可以象你自己去想别的女人同样希望这个女人也想你而且果然想你的那种女人。
假若这样,你必经常碰壁,切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生活的真实永远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这并不妨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必能增进感情”这样的事实存在,虽然感情的发生常常是悄悄的非人所能自觉。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这种非功利的而且毫无意义的争论无疑增进了我们之间的沟通,让我对她的印象迅速地改观——原本最普通的女人居然成了我眼中的美女,包括她的笑,她的肌肤,她的长发,她的忧伤。
男人关注女人必定会从某一个特定的部位或某一个特定的习惯或姿势开始,譬如胸,譬如臀,譬如笑,或者其他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某一天,争论中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长发——凉凉的、滑滑的、柔柔的,似刚洗过,却显然又不是……
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烫手似地忙扔掉时,她的眼已经迎了上来,薄雾一样,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里,而她却顺势倒进了我的怀里……
血!我见到了血,她竟然是处女!!!
我开始慌乱起来,尤其是听到她轻轻地抽泣后,我急得双手直搓,已然失了主意。而她却突然笑了起来,虽然脸上仍挂着泪。笑毕,听她嗔怪道,傻样儿,人家是高兴,总算做成了女人。
这便是我的“红杏出墙”,唯一的一次,而且解开了一个迷——在一阵又哭又笑哭亦笑笑亦哭之后,她终于肯道出了真相:她男人不行,倘若被人知晓,男人在山村是无法生活下去的,所以她宁肯独自承受“母鸡”的耻辱。
坦白了真相之后,她变得出奇地平静,非要我发誓为其严守秘密才肯罢休。女人嘛,总喜欢这些毫无疑义的誓言。不要她说,我当然得为其守秘,只怕她……后悔恐惧与慌乱在无边的蔓延。
这便是“红杏出墙”的代价:尽管她象一个没事人似的,该笑的时候笑,该怒的时候照样怒,尽管她们一如既往地待我好,但我还是无颜见她,无颜见她男人,而且在我的心目中,女人是靠不住的,万一,譬如她说漏了嘴……想象的结果往往比现实更可怕,因为里面加入了人吓唬人的因素。
幸而我驻村的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便尽早搬离了山村。
原以为远离了这样的环境,心就会慢慢地安下来,却不料那份愧疚仍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
为了逃避良心上的折磨,我决定给她补偿,而我所能够给予她的补偿却只有钱,即使钱,对于象我这种工资如数上缴夫人的人来说,要筹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我不能在错误的路上继续走下去,所以不能象别人那样去捞钱。应该说,至此我才懂得钱的重要性和别人一旦犯下类似错误往往便会在经济上滑得更远的原因,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大款才是最潇洒的,随意地一摔,就是万儿八千的,这是何等潇洒的气魄!念及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远了,必须立即悬崖勒马,不觉浑身冷汗。
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讥笑的自命清高,我的自命清高在当时绝对是顽固的,所以提及钱便会格外地反感。反感归反感,还债才最真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当时没有给我管钱的机会,否则我必定会不顾一切。
补偿是必须要给的,既然自己把其他的路死死地封死了,便只有在自己的零用钱上做文章。
零用钱并不多,一个月至多不过三两百元,到底给多少呢?便一百元吧,而且必须逐月地给。
一百元,对于大款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我和山民来说,已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即使一百元,我也必须尽可能地压缩自己的烟量,倘若不缩减自己的烟量,必要再多造一些生病或者玩麻将输掉的理由去向妻报账了。
所以,当我第一个月把钱寄出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艰难的日子就要开始了。艰难就艰难吧,权作花钱买平安,这种事儿倘若传扬开来,且不说自己的名声,单是妻这一关也是无法过的。
钱终究能通神,相信山民是爱钱的,我猜想,这或许是这事儿始终做得隐秘的原因,说白了,便是钱的功能。
想虽这样想,但因为心里没有底,仍难免要惴惴不安。——这种事儿,如果你立志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万万是不能做的,尤其在你既无钱又无权的时候,否则单是精神压力便足够你承受的。另外,千万不要跟女人作深入的交流,因为交流便是出轨的前奏。这是忠言,我始终都这样想着,惴惴不安着。
两年后的某一天,讨债的终于来了——当她抱着孩子找上门来时,我立即涌上了这样的想法,准确地说,自我接到她要前来的电话的那一刻,血立即就涌上了脑门,只觉脚下一阵阵发慌,浑身酸软无力,直至她抱着孩子进了屋,我仍躲在房间里不知所措,脑袋里尽是那个可怕的结果。
意念之外,却听她与妻亲热地寒暄着,她必定是带了不少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必定是希珍的山货,山村人串门大多都带这些山外面少见的东西,因为妻在不停地客套着。
而她显然已利落地放下了东西,或者妻在逗她的孩子,女人间见面若有孩子,逗孩子是例行的功课,因为她在催孩子喊奶奶,孩子便跟着喊,奶声奶气却声音洪亮,必定是个男孩。
——预料之中的她进门便大哭大闹的山里农妇撒泼骂街的那一幕总算没有出现,又经不得妻的再三催促,无所事事的我却仍要装作刚忙完的样子嘴里说着“忙死了”,才终于有勇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那感觉象是在飘。
我注意到,见到我的那一刻她突然一愣但旋即恢复了正常,我猜想,她必定最先注意到了我那两年内莫名其妙地有三分之一变白的头发,此刻,我已做了镇长,按说不应该有如此现象。
再去看她,她依旧穿着故事发生的那天穿的那套若是妻必定早已扔掉了的所谓新衣,留着那条粗且长的辫。——此时,山村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单从经济上必不致如此,肯定是有所特指。
我不自觉就陷入了胡乱猜测中,大概是为了掩饰彼此间的尴尬,她便教孩子叫我“爷爷”,孩子就跟着叫。——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凡女人都这样细心吗?
已容不得我细想,只好去逗孩子,习惯地问孩子的年岁,孩子的妈妈便帮孩子回答,三岁,三月初八生日。答着,逗孩子也跟着答。
三岁,三月初八。我重复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岂非就是两年前的今天所生?也就是事故发生的那天!心里严重地恐慌着,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儿,事情不该如此凑巧啊。
算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心里想着,却故作镇静地去逗孩子,这孩子仿佛在哪里见过,急切间想又想不出,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时刻。——那不是我的影子吗?难道事实非要这样被残酷无情地证明吗?
人确实是种不简单的动物:内心被心惊肉跳地煎熬着竟还能故作平静,而且在言不由衷地逗着孩子……
仿佛很快,已到了该做饭的时间,妻便说去做饭,她要跟着去帮忙,被妻谢绝了。
趁这个空档儿,她告诉我,她按照我的建议带她男人去医院做了治疗。停了许久,她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男人现在已不那样了,想当初,咳,我要不以离婚相威胁,他是绝不肯去的,说起来,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虚伪。
是的,男人比女人更虚伪,可这是因为生存,难道女人就不这样?想着,脑子不觉又糊涂起来,这时候,她却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沓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