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之余,我又获知自己居然在农民当中赢得了清官的美誉,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便总想着如何前去辟谣。
如今官场上许多事实在让人无法说清,谁曾料想精明强干的县委书记会在一夜之间突然被宣布调地直部门做负责人,我强烈要求调离E镇的愿望落空了。书记是外来干部,刚到我们县就稀里糊涂地卷入了党争,实在辜负了一身好才华。其实,我们县已连续有好几任书记属于这种情况了。为此,我们县已渐渐堕落至贫困县的边缘。
新任书记据说是位年轻的强势人物,有着极为深厚的背景,刚一到任就宣布近期内不再调整干部,终于打破了一任书记一批或几批干部的惯例。
随着他的到任,酝酿了许久的农村费税改革终于开始了,按照我最初的计算,如果依法征收的农业税不再坠入加负——欠收——加负的恶性循环,并不会对镇财政构成太大的影响,尽管我总是或有企图地宣扬镇财政将如何如何紧张的悲观论调。
税比费虽规范了许多,征收起来却象费一样困难重重,接近三分之一的村庄迫于任务完成的期限由村干部借款垫交,不少村干部为村民垫交的税费款高达十几二十几万,个别班子瘫痪的村则依旧颗粒无收。
原本就不宽裕的镇级财政因此普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的压力,幸喜有一国家重点工程涉及E镇,虽增加了我们不少的工作负担,由此而带来的土地补偿费却为镇财政提供了莫大的周旋空间:镇财政先是对涉及村庄多年来的税费欠款进行了抵扣,无异于杯水车薪,不得已只好向尚有余力的村庄转借。我知道,这样做非常不明智,也不会持久,便加快了调离E镇的运作。
年轻的书记总算大面积调整了一批干部,据说也是最终妥协的结果,我这位老书记跟前的红人由于忽视了其他副职领导的作用,自是有名无份。
干部调整结束后,年轻的书记终于肯亲临E镇,我突然记起了不经意间听到的关于接领导的事儿,便独创性地去镇界接他,却不料他已从另路赶来,待接到秘书电话匆匆赶回时,已见了汗,再三解释后,他没有说话,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也算是一个信息,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他只是例行的调研,没多大事儿,随意地看了我最为得意的几处招商引资成果,又听了我精心准备的汇报后说,你们的招商引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嘛,好好干下去,会大有前途的。
不要小瞧了这句话,到底是镇还是人会大有前途,便要靠个人的感悟了。这便是领导艺术,别以为领导就是作指示,领导更多需要的是姿态,姿态也能鼓舞人,而不一定非要总是说,连表扬都该似是而非,越似是而非越容易激发人的热情,因为似乎这样关系便近了许多。
不过,除非有心领神会的本事,这话只能留待以后去品,当时除了无论怎样的结果都必不可少的谢主龙恩之外,唯一该做的就是认真地听,最好要有本和笔,哪怕不记,却至少是一种重视的姿态,谁不希望得到重视?这效果有时候甚至能胜过事后的所有努力。
竭尽全力地接待后,连自己都挑不出任何的不满,他自是满意而归,散了架似的疲惫和麻烦只能留给自己——我清楚,但我当然不会去说,以E镇目前的状况,绝不会有大逆转的奇迹发生,而我却必须因为他的满意而继续留在E镇面对,我又怎么敢让他不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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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所谓的难事儿必是因为人的思想首先松懈了,逼到非要硬着头皮去闯的时候,千难万难也不过如此。我就发明了以高额奖励政策鼓励干部去镇外拉税款借以缓解财政压力的做法,原以为这个损人利己的发明肯定能使E镇的财政在全县的排名大大靠前,却不料这并非是我的专利,其他镇也都在悄悄地进行着。勉强拉进了二百万税款,返成扣除高额奖金后已所剩无几,我全部把它用在了机关干部的工资和年终奖金上,虽远远不足以弥补他们的工资缺额,毕竟重新燃起了他们的希望。
不要小瞧了机关干部的宣传作用,他们对外无限地联系和对比,足可以胜过任何的宣传媒体,这便是人气,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人气。这是我一贯的观点,凡事都需要坚持,人气是坚持最重要的保证。——费改税政策只实行了二年,农业税便取消了,由于上级财政加大了对镇财政的扶持力度,连同挪用村里的转移支付,勉强可以维持现状。
单靠维持现状肯定是不行的,果如是,镇财政将永无出头之日,自己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而若要有所作为,又必然要面临四处躲债的境遇。权衡利弊,我决定搞镇驻地和工业园区的配套工程,尽管镇财政可以挤占挪用的所有资金还不足工程预算的一半,还是先干起来再说吧,只要干起来就会有办法,不干永远没办法。
由于我亲自抓靠,工程进展还算顺利,工程临近完工时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工程队停工向我追讨工程尾欠款。我威逼利诱才总算令他们完了工,由此却被工程队长沾上了:回家?他便拎着东西跟到家里;去饭馆吃饭?他会突然冒出来忙着帮我结账,客人不解,我便戏称自己找了一个保镖,他也不辩解;后来,干脆搬了一把椅子长期蹲守在我办公室门口,那意思,你总不能不办公吧。
公当然要办,我就不能把党委会挪到镇外去开?但我再三叮嘱秘书一定要管他饭吃,他毕竟是我们的债权人,可时间一长秘书烦了不再理他,他也不着恼,我当着他的面胡乱冲秘书发了一通火了事。
与此同时,县计生局长因我长期挪用计划生育事业费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来了,扬言我如再不将挪用的资金拨出,他将向县委做专题汇报,他是一个说得出便做得出的人。我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仍不凑效,直到我指天盟誓做出划拨的具体承诺,他阴云密布的脸才稍稍放晴了些,自然又得搭上一桌丰盛的午宴。到了承诺的期限,我实在掏不出这笔钱,他又拿我若何,无非是暴跳如雷大骂骗子而已,我不计较虚名。
诸如此类的讨债实是不胜枚举,但最让我于心不安的还是对村级的转移支付,据了解除个别经济状况较好的村庄自行兑现了干部工资外,其他村干部又都白白忙活了一年,至今虽仍无人公开讨债,但连我自己也说不准如再发生类似前面的大面积上访事件他们还有没有积极去扑灭的热情,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实是敢怒不敢言。
E镇是一个多沙的镇,随着建筑业的隆起,细沙的价值大增,不少村庄都发了沙财,镇政府却没有丝毫利益可沾。日子宽裕的时候,我不屑算计,日子紧了,做一下文章也未尝不可,但话又不好明说,便出台了一个盘活存量资产计划,鼓励村庄积极实施变现:凡村庄的沙、树木、房屋等资源资产的出售变现必须报镇政府审批,由镇政府统一组织,严防暗箱操作,镇政府从中抽取百分之五的管理费。
虽然不少村庄已无细沙和固定资产可卖,但从全镇来看,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有了这项政策,村干部们手头宽裕了,自是喜笑颜开。
某位支书,思想固执保守,却是位地道的“明白二大爷”,不仅自己不肯执行盘活存量资产计划,还鼓动了十几个村的支书,有人告诉我,他居然是前阶段群访事件的少数几个幕后策划者之一。所以,我久欲免之而后快,却总难趁人愿,因为只要党委稍有动议,就会出现该村党员齐聚党委抗议的被动局面。
适逢他村有一年轻后生组织了十几个人到镇里上方反对他,我抓住机会责成镇纪委从速立案查处。可查来查去,竟会查不出他丝毫问题,逼急了,纪委书记反而向我列举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从不管账管物,唯一管过的一次物,就是去年他村雇佣机手整修街道曾买过的一条香烟,但他对每一盒香烟的去处都做了记录,时间、地点、人物周到详细,余下的两盒仍保存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调查组将其撕开时,已然发霉变质。
怎么可能是个廉政典型?!我苦口婆心地诱导着纪委书记,譬如负担问题、生活问题、作风问题。
镇纪委书记是个大学生,精明强干,在E镇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在平息群访事件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偏是他不识火候儿、认死理儿、喜欢较真儿,这也是我长期压着不提他又不让他调走的最直接的原因,总希望他会有所觉悟,他居然会信誓旦旦地说,我敢以党性担保,他在这些方面都过得硬。
你担保别人,谁担保你?离了胡屠夫还吃不上猪头肉?我心里想着,便以村庄不稳定为名免去了某支书的职务,这同样是个无可置辩的理由,当然也充分利用了此后的领导干部压编和镇级机构改革,先让纪委书记保留级别做了纪委副书记,后又让其家属成了编外干部。
这就是一块垫脚石,我岂能不明白,自己所任命的与某支书做对的年轻后生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根本不是做支书的料,但我偏要这样做,而且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也是一种态度:年轻后生不仅敢说敢做,而且执行领导意图决不含糊。
且不提这一任免让我的绝对权威得到了充分展现,单说新支书刚一上任便把村里的二百亩沙滩全卖光的做法,实在欠妥,未及与之联系,群众已扶老携幼到镇政府讨说法来了。虽然他预先将镇里应得的四十万管理费如数交到了镇里,但我还是向镇长再三交待:钱固然重要,稳定更重要,挣钱必须要在确保稳定的基础上进行,叫你挣钱没叫你弄得不稳定。这便是官话,无论怎么说都有理。
镇长自然既想发财又要稳定,便派人做工作尽力争取,而做工作的人又自以为有了镇党委政府的文件就态度强硬,不可避免地把问题推到了县里——该村出动了上百辆出租车到县委县政府集体上访,不可能不引起县领导的重视:宣布年轻后生与承包商签订的沙滩出让合同无效,建议镇党委撤销年轻后生的支书职务。
建议无异于命令,但当真如此去做,镇党委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