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生起一种异样的冲动,这种冲动与其说是潜在的抗拒,不如说是明摆的迁就。我不甘承认晃动在高耳鸡眼神里的自信心和成就感,因为我也是一个孤高冷傲的人,我多多少少也心存一点嫉妒。这很好,这起码说明,我还有奋争之心。
02 浮出海面
更新时间20111225 15:43:24 字数:8111
海沉重的表面,缓慢地膨胀,仿佛正在考虑溢出,
——伊丽莎白·毕晓普
行人如织。我一一描述着广州的好玩之处,高耳鸡不置可否,笑而不语。他从深灰色的便衣里露出来,“你呢,也说说你的情况吧。首先,该是对我造访的速度吃惊吧。”
“当年你第一次适访我时,可不也是这个样子?”
彼时的我们的确如此,而且还尽情游戏。但是,现在一切已完全不同,我们都是长大了的孩子,已不再怀有儿时的幻想和天真。至少,我们不会再为中国队战胜伊朗、裁判和自己的三座大山就能冲出亚洲的论断嚼舌不下,也不会再为“月经带,月月戴,越戴越经戴”的厕所文化找不到下联而喋喋不休;也至少,高耳鸡,这个有名的造票专家,更不会再为节省一点开支仿造出一沓沓的电影票约上几个女孩子大家铤而走险而津津乐道。当然也正是因为造票泛滥成灾,看片上瘾的高耳鸡后来留意上了一家价廉物美的镭射厅,经常地彻夜不归,老爹寄来给他买复习资料和营养品的钱全被他挥霍进了那家不良营业场所并一发而不可收。
有一次,老爹从几百里之外的乡村看他,见到他布满血丝的黑眼珠,就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没事,熬夜累的,“我爱黑眼圈”。他爹以为他果真是看书熬夜累的,掉着眼泪离开。
还有一次,老爹又从几百里之外的乡村看他,见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就回答说是最近的一次测试没有考好,自己太过内疚所致,他爹又是掉着眼泪离开的。而实际上是他在外面跟一些不三不四的流氓街痞聚众赌博刚刚被他们骗得一败涂地而忧心忡忡。
最后一次他爹也是掉着眼泪离开的,因为那家镭射厅被检查部门查封,他被学校警告处分,但需家长签字作保才予受理。他爹没有签字,他也没有再回到学校。
这些也都是我认识高耳鸡之后的事情,好在那个时候,我还葆有自己不竭的追求和好高鹜远的动力,我想这也是我能够更近一步的原因吧。然而现在虽然殊途同归,但结果却大不一样,有人活得精彩,有人活得苦涩。
在一家高档的日式餐馆,我们吃饭聊天。房间清雅,电视画面风光旖旎,百叶窗帘在微风的抚摸下偶尔发出一声笃笃的慵懒的笑声。透过狭缝,光线从午后的树荫间斜移过来,悠闲地平铺在餐桌上,艳丽如画。高耳鸡有点拉肚子,连去了几趟洗手间。我一边泯茶,一边四处逡巡,就近于窗帘边上的是高耳鸡的黑色皮包,里面一定埋伏着高耳鸡累积的不菲的财富。刚才高耳鸡去厕所匆匆,皮包的拉链只拉上了一半,一个鹿纹墨色盒子藏掖其间,从露出一端的封面来看,那是明显的成人用品,这种东西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被临近学校的一家商店用来当作儿童娱乐玩具出卖,孩子们蹩足一股劲儿对着那廉价的玩意儿吹气,然后束之晴空,屁颠颠地拉着“风筝”飞走,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光彩的愧意。
依稀还记得大人们形似揶揄的夸大的笑容以及他们叫嚷着要“看比谁吹得大”的轻浮举止,似乎他们当年根本不曾吹过一般。外面海天一色,与喷泉交相辉映,动态的鱼儿在静态的海藻中发挥自如。
我突然感到一种欲望强烈地雀起,学生时代违背规范偷窥到的成人片上的粗放的繁文缚节从压榨的尘封的厌恶感中脱颖而出,远离镜头上真刀真枪所带来的蹂躏、羞辱得却从来不会与它本身带来的快活与享受的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它”和“它”的弟兄们不知套在高耳鸡的重要关头陪他声色犬马出生入死过多少个轮回,而高耳鸡,拥有几个师的替死鬼的高耳鸡自然心安理得安然无恙地接受这一鞠躬尽瘁顶礼膜拜的馈赠。
洗手间内的水声像陷入阿富汗的战争一样渐渐地没有了下文,我仿佛又看到了高耳鸡昂扬雀跃的姿态,他袒胸露乳高举双臂的样子就像古罗马竞技场上斗兽的斯巴达克,让人觉得他时刻都会揭竿而起。我呢,就是坐在竞技场上的主考官,需要对高耳鸡及高耳鸡的火力以及高耳鸡火力的持久性时刻作一下综合评估。
现在的我终于证实了高耳鸡的用意,但证实之后我忽然感到了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
站到心形玻璃镜前,几粒粉刺悠然地从他刚刮着雪白的嘴唇下的硬髭旁冒出来,高耳鸡郑重地屏视着自己,橐然发出一声怪啸。
“消灭粉刺比消灭一个球队还难!”高耳鸡扮演了罗德曼的角色,也同时失败地为功能失效的化妆品公司做了一次无益广告。
“我固执地认为,你所消灭的球队应该是原始的性欲,”我阴阴地笑着,那绿色的盒子中被我陀螺般一抛,正好落在高耳鸡的手里。高耳鸡衔枚疾走,脸热辣辣地红。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堡垒里,你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高耳鸡惶惑地思索着,乌黑的眼圈从乳白的面霜里凸兀出来,在隐晦的灯光下森然可怖,“当最初的城市失去,重塑的金身也不过是供人赏玩的工具。
吃过晚饭,夜幕渐垂,街上的行人开始便得稀松安静。高耳鸡招手拦了一辆红色计程车。
穿过秋交会不远的一座人行天桥,辉煌的金海马歌舞厅很快就伫立在眼前。
高耳鸡下了计程车,看了看方向,见过场面的大人物高耳鸡便像核弹头一样风驰电掣地直扑终点。听司机说,这附近便是有名的绿野山庄,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闪出一道炫目的白光,便会有人命丧黄泉,而死者无一例外地都是妓女,其状甚惨。几年以来,警察如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但都无法破案,也曾有私家侦探自告奋勇,依然爱莫能助。好在时过境迁,那团白光也急流勇退,热闹繁华的景象又重新给人尤其是给那些妓女们以无限生机。
我们也着实遭遇了一团白光,不过这种白光,只是象征性地友情客串,而且颇有些灰色幽默。高耳鸡鄙夷地笑着,这时我才从反光的镜中看到一个白得像漂过立白的少女头颅悬挂在一堵黝黑粗壮的榆木架上,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电梯里这一对黑白而老幼分明的跨国情侣及其亲昵性的举止立刻成为各大眼球侧目的对象,而且搬进镜中,大煞风景。
见惯不惯了,高耳鸡高傲而野蛮地跟那黑人鬼佬打了声招呼:“……Hey,howdoyoudo?CouldIsleeponenightwithher?”可惜那非州壮士并末听懂,很有礼数地回答:“……Hey,howdoyoudo?”一旁穿校服的中学生羞涩而暧昧地捂着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会儿给你介绍个人,”高耳鸡指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说,“一个腕儿,马上就到。”
我这才知道高耳鸡原来还约了别的伙伴。我瞥了一眼,一个衣着古董微微翘出黄虫牙的瘦老头咪咪地笑,好象是睡眠不足,看上去挺衰。
“什么腕儿,苏乞儿似的。”
“还牙擦苏猪肉荣呢。噤声!这可是咱国外交部的一位著名领导人。”高耳鸡正容道,“后革命时期,你可要遭批斗的。”
“连咱国外交部领导人的儿子都不是,不过——你站在他旁边,那就是了。”
高耳鸡没有再敢用他的绊儿,一记直勾拳佯装打来,我毫不含糊,以柔克刚。
我们要了一个离服务台较远的包间,服务小姐摇着婀娜的大屁股牵引,笑容老而弥坚。
高耳鸡在他搜集的一本烂皮小册子上翻到几个电话号码就着听筒“喂喂”了两声,一个人物身披五彩脚踏祥云般缓缓驾临,高耳鸡连吹带唱地说,这便是咱国的领导,咱国外交部的一位著名领导人,去过越南老挝斯里兰卡。
“领导人”讪讪地笑着,递上米色底纹的名片,他说他姓孙,孙悟空的孙,孙发亮,东北人。这时,我才看清他嘴里展露的实际上是满口金牙,而不是照片上的黄虫牙。
抬头上赫然印着“天地人电影制片有限公司《青春稍息》筹划部”的字样,孙发亮诡秘地说,他其实只是挂个牌而已,在里面只是个跑腿的角色,没有什么地位。他和高耳鸡的结识源于一场球赛,前些日子他在看台上放焰火时被警察杵了一棍子,当时高耳鸡出于球迷同道,曾力证其清白,孙发亮才得以免遭刑责,他感激涕零,从此视为知己。
高耳鸡打了一个响指,很快就过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琳琅满目,美不胜收。高耳鸡像阅兵的首长一样背手逡巡一番,然后说,不行,我们不是来捡垃圾的,为什么要给我们安排一帮糟糠之妻?
妈咪笑了,说,撤,换盘新菜,直到咱高老大满意为止。
“高老大”在快活林里的确是个厉害的角色,连孟星魂都怕他。
又来的一打角色实质一样,换汤不换药,个中还夹杂了两个刚才的陈货,只不过改穿了马甲而已。高耳鸡也看穿了其中的阴谋,他说他对滥竽充数浑水摸鱼之徒向来没有好感,只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能在第二轮选美中仍不被刷下的一定是好货,上等的货,奇货可居。
两个马甲留了下来。高耳鸡说还有吗,妈咪强作镇定,说还有还有。
最后一轮只上来了三个,想来已经是杨门寡妇倾巢而出。高耳鸡故作生气地用粤语说,几天我老细们过来,势要给个脸盆唶,不给的话就让我在脸盆里吐一下。
妈咪慌了,动用其大哥大一样大的东西不停地打电话,一忽儿又来了一个。高耳鸡说,算了,别影响了情绪,咱们全聚餐,一起来,来个唐伯虎点秋香。
灯光忽然间黯淡下来,寂然无声。忽然又一声惊雷,战鼓咚咚响,鲸吞万里如虎的男高音拼死响起,灯光骤亮。也就在转瞬之间,高耳鸡已经摇身一变,变作一尊金刚不坏之身,兀立于通明彻亮的荧光之中。荧屏上正播出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