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散乱的税收花销制度,使中央政府起不了作用。大批衙役、书吏、小办事员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忙着收各季到期应缴的田赋。田赋的总额不至于对经济构成过重的负担,真正的累赘在于收取的效率太低,税收机关冗员太多。换句话说,有上百万的中间人是靠着投入这个税收系统的繁琐过程维生的。
又如大运河的养护并没有预算经费可拨,完全由地方徭役负责,中央政府不给分毫。到了十五世纪中叶,国内有一万一千七百七十五艘运谷船,由十二万一千五百名官吏军役负责调度。由于这些运输兵难得有酬劳可领,就只好在谷船上私带货物牟利。总之,国库每一笔收入都在实收之前就预定好应收之数。甚至田赋尚未入库,应领该额的部门就被扣上已支销的帽子,毫无便通的余地。一旦发生水灾之类的事故,就必须以处理危机的方式另募专款。
此外,明代夸赞军人屯田自给的卫所制度的记录并不可信。按黄仁宇说,军人距离自给自足还远得很。明代记录所述的是理想,不是事实。军官根本没作记录,明朝史官则只顾要面子好看。整个的军人屯田制度只是一套未经筹备、调查、实验就拟出来的计划书。既未设置主控机关,管理也不严密。被迫进入军役的民户经常弃逃,兵士们没有固定的饷可领,只是偶尔拿到不定期的奖赏。这种制度不过是把军人再变回农人。军人的权势结构不振,是因为军方的饷给被削减了。军人们因此把自己的田出售或抵押,军中无饷可发的情形日甚一日,人数也因为逃兵而减少。边区需要补充兵额的地方,卫所数目降到了原有的十分之一。但是由于军人自给的这种不切实际的传奇一直存在,就不能废除或调整筹资的旧法。
再看通货制度,赶不上贸易成长的速度,也是失败的。起初,中央政府靠发行纸钞支持财政。明太祖却不明白,无限量发行纸钞会导致通货膨涨,只管拿纸钞当赏赐。到了一四二五年,纸钞只有其原值的四十至七十分之一。后来纸钞终于废而不用了。其间,政府一直禁止银两的使用。
中国的铜币是浇铸的而不是冲压的,所以每一枚都需要以手工修边。明代铜币需求量虽然比宋代大得多,铸造量却远远少于宋代。政府的铸币机构经常是完全不发新币,只好由民间的伪造者来代劳了。后来铸币的职权转给了各省,但是省级铸币掺铅又造成币值降低,铜币供给量始终不符需要。中央政府对发币处理不善,导致伪币充斥,币值从原来的一千钱兑一两银子,降到了六千钱兑一两银子。总之,正当贸易成长扩大通货需求之时,明朝政府却拿不出恰当的币制配合,是大大失策。
十六世纪时,对外贸易成长导致银的输入,虽然时有间断,但输入量很大,主要来自日本和(经多条不同路径转来的)美洲大陆。因此,中国原来的商品经济变得货币化了,纳谷与徭役在后来改行的「一条鞭法」之下渐渐合并,全部改为纳银。地方居民按里甲制必须负担的丁粮,渐渐并入田赋折算。需服差役的时候,财力负担得起的人不必去做修路之类的公共工程,可以出钱雇人代做。
不幸的是,从日本和美洲流入的白银并未带给中国白银通货。铜钱和银子一并通用,形成类似复本位的制度。人们日常交易都用铜钱,即便政府不能不贬它的值。拿白银来铸币以维持通货稳定是不可能的,因为明朝政府从未有过铸银币的打算。用一块块银子缴税并不是计划决定的,而是因为其它通货都不管用了,逼不得已才用银子。纯银块的流通非常不便,因为各地用的「两」,单位大小不同,甚至各行业各官署衙门也有不同。有时候,一个城市同时通行着二十种不同的银两,主要商品——如盐或棉布——各用各的银两,买卖外地的货物又要用别种银两。流通中的每锭银子还要秤,要验纯度。这些条件造成银两单位杂乱,兑换方式繁多,操作钱的人可以从中取利,而且可以支配想投资做计划生产事业的人。
财政体制结构似乎一直跟着明太祖力求节俭的意念走,因为他坚信营利本身就是邪恶的。经商的利益根本上就与社会国家的利益相冲突,因此必须竭尽可能予以遏止。同时,国家不可求「自富」,因为,依这个天真的观点看来,政府有所获利自然就意味着百姓有所损失。所以政府发展不出可能有的经济力,反而以政治上的控制力为治国的基础。结果明朝便始终不肯建设起运作财政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财政力量,甚至连投资做公共运输设施都不肯。在如此一穷二白的情况下,不免就时常要征用百姓来服差役。
黄仁宇指出,大体上看,明代中国若有某一地区显示可能因企业或外贸而成长的趋势,政府不但不觉得应该给予支持,反而反对这种成长,因为它造成的不均衡「终久将危及全国的政治协调」。倒不如把所有的省分都压低在较落后地区的水平。
黄仁宇认为,宋元两代都比明朝老于世故,行政质量也都高于明朝。「唐、宋、元皆未实施过明朝这么僵化的财政结构」,也不像明朝给最高层政府官员这么少的业务责任。「明朝制度代表中国财政史上一个重大的突变。从此以后,政府财务的主要目的是要维持政治现状,不再表现出任何动态性质。」明朝面对航海世界的退缩,正是此一卓见所述情形的写照。
中国闭关自守
南宋和元代都眼见了中国在造船、航海科技,对日本及南亚、东南亚海陆贸易各方面向前大步跨进。到了一四○○年间,和中国有海上贸易的国家地区已经为人们所知有百年以上的时间,中国商人输出的货物有丝绸、瓷器、铜币等。明成祖五度北上远征蒙古的同时,命令大太监郑和循海上贸易的航路南下出使。郑和本姓马,是回教徒,父亲曾至麦加朝圣。他带领一批有能耐的太监,为执行皇帝派下的特殊任务而远征南洋。
郑和自一四○五年至一六三三年间的七次航程都不是等闲之事(见地图18)。南京附近的造船厂,仅是在一四○三到一四一九年间就造了两千艘船舰。其中包括近一百艘大型的「宝船」,船长在一千一百至一千二百多公尺之间,横宽在四百五十到将近五百公尺之间。据密尔斯(J.V.G.Mills,1970)估计,每艘宝船的排水量必在三千吨左右。这种有四至九根高达二百七十公尺桅杆的船,有十多个不透水的舱格,有艉柱舵,舱房可能多达五十个,可载四百五十至五百人。一四○五年至一四○七年的首航舰队大约共有三百一十七艘船,其中六十二艘是宝船(一五八八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Armada〕不过是一三二艘船)。郑和率领从属太监七十人,医疗人员一百八十人,占星官五人,军官三百人,兵丁两万六千八百人。前三次出使航至印度,途中港市都曾停靠。第四次越过印度远抵荷姆兹(Hormuz)。后三次都到了非洲东岸各港,最远到达马林地(Malindi,在今肯亚东南附近)。而宋朝的瓷器和铜币早在郑和之前已经来到此地。远征船队的分遣部队还有额外的航程,有一支曾到达麦加。郑和的一项主要任务是带着进贡的使节回中国,事后并且送这些外使返回其本国。虽然也有一些贸易活动,但主要还是进行与大约三十个国家的外交往来关系。郑和出使虽未摆出武力侵略架势,但亦曾数度用兵。
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这几次奉命出使与达加马(Vasco da Gama)或哥伦布的探险之旅的性质不同,航行的路线是阿拉伯人和中国人在非洲以东海上贸易的既定航线。第二,中国的远征为的是外交不是商业,当然更不是为了海上劫掠或殖民。郑和与各国互赠礼物,招徕进贡国,携回地理信息和科学上的新奇事物,如长颈鹿就被当作祥瑞之兽展览。第三点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一四三三年停止这种出洋远征之后就再没有后续了。而且兵部侍郎更于一四七九年将七次出使的记录数据销毁,中国的海外商业行动受到严格禁止,直到一五六七年才开放。航海时代在全球各地初现曙光的时候,明代中国本来已经遥遥领先他国,却不肯继续向前。欧洲人再花了将近五十年时间才摸索到起点上。一四三三年以后,再过了三十七年,葡萄牙人才到达西非海南端的黄金海岸。而哥伦布率领总吃水量四五○吨的三桅船队伍出航,则是在一四九二年。
爱德华·德雷耶(Edward Dreyer)详述过中国这些伟大的航海行为如何受阻于儒生出身的大臣们,这些读书人理论上就反对贸易与对外接触。黄仁宇亦指出,明朝财政窘迫,无力担负这样耗费不赀的海上外交。例如,明朝于一四○七年正式将安南划入版图,后来却因为安南作乱反明,朝廷苦厌兵事,不得不于一四三一年承认其为独立的藩属国。此外,明成祖为抵制科举出身的文官把持朝廷,在军事和安全方面任用太监,也引起京师官吏的妒忌。
到了十五世纪中叶,京师又面临蒙古势力再起与边境的骚扰。一四四九年间,一名专进谗言的大太监说动天子御驾亲征,结果被蒙古军俘虏。蒙古人要以明帝为条件进行交易谈判之时,明朝却迅速立了新帝。此后明朝便在蒙古人的威胁下渐渐束手无策。据阿瑟·华德伦(1990)研究,朝臣们曾有无休止的政策讨论,一面恐惧对蒙古人出兵,一面却又不肯允许蒙古人与中国贸易以减少其南下侵扰。一四七四年以后,以至十六世纪期间,明朝进行的长城修筑,留下了吾人现今所见的有几百个岗哨卡的万里长城(见地图17)。就军事用意而言,这是徒劳无功的,但是却表达了中国长期受外患折磨的心态。
造船只限于小型船舰以后,明朝海上势力渐衰,替中国南海上的海盗打开了壮大之门。这些海盗名为「倭寇」——日本人,实际上大多是中国人。明朝非但不以武力反攻,反而强制执行了使自己蒙受重大损失的海岸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