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来救她,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听任自己随他而行,听任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她整个身,整个心都在飞,随他飞,她甚至忘记了去与敌人打斗,只想贪恋他手的温暖,哪怕是多一刻也好!
几道寒光,他手中剑挥,顷刻间已刺倒几个夏兵,逼退了其余几人,来到她的寒月夜前。她陡然惊觉:“小心,那马欺生——”但是奇了,那匹辽邦进贡的千里宝马竟然不像平时一样对生人乱咬乱踢,反而乖乖的被他解开了系在树上的丝缰。他抱她上马,低声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说完向马一击,寒月夜直向山下而去。
“你去做什么,危险——”她话音未落,早已被马带下山去。她忙勒丝缰,待到马平静下来,已是下到山底了。他还好吗?君蓉心惊,又回马向山上奔去。
山腰,泠泉边已经倒下一片夏兵,而他依旧以剑护身,在他怀中赫然抱有一物,正是她的逐辉。他是为了抢回她的挚爱之物才再入险境的,她心头一酸,眼泪滑落下来:“枢宇,快上马!”他举目相望,飞身上马。几个夏兵想追时,君蓉手中鞭起,直击过去,打倒了想追赶的人。杜寰一夹马腹,向山上而行。
她斜坐在马背上,他手臂在无形中环住了她。她很温暖,而他很镇定。就这样,他们一直沿山路上到山顶。山下,隐约可见宋军在追捕夏奸,过了许久,隐隐的再度传来了雅集的轻歌曼舞。
他长舒了一口气,好险,这一次多亏了发现的及时,否则大宋的朝臣将难以保全,这样的话朝中动荡,局势难稳。事情就不好办了。他低头,正对上她的目光,柔和的,温婉的,轻盈的,还有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对不起,害你受伤了。”她轻轻的拭去他脸上的血与汗,“是我的错。”他心中一热,慢慢的抱住了她。他很累,她的关心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眷恋这种感觉,虽然心中很乱。
为什么会来找她?他不明白。可能是在山下听到了她的琴声,时断时续的琴声。他不知为何就循音而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臣子的职责,他尽到了,余下的事让别人做吧!现在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要拼力保护心中所念的女人的男人。他一定要找到她,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再受伤害。现在,她终于安全了,自己要做的做完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会这样,他迷惑了。不能在这样了,他定住心神,松开了怀中的人,低语道:“我们下山吧!”淡淡一句,像是在掩盖什么。
轻纵龙驹,二人缓缓下山,一路无语。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身后取过逐辉,递给她,轻轻的说:“你的逐辉——”她接琴在手,慢慢抚弄,清澈的琴声和着得得的马蹄声与沙沙的落叶声,格外好听。红枫随风落下,拂过他的青衫与她的白裳,打了几旋,才恋恋不舍的随风而去。她喃喃:“你记得它。”抬眼凝望着他的黑眸,但目光一错,立即分开。
二人又是许久无语,彼此心中千回百转,澎湃起伏,只是各自沉吟,各怀心绪。快到山下了,她突然开口:“杜寰,你为什么救我?”平静的望着他,但目光中包含了期待与盼望。
马驻足而立,他望着前方,半晌,忽地翻身下马,声音冷冷的:“因为,因为您是公主。我身为大宋枢密院枢密使,身兼——”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声音低了下来。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她垂首,似乎在下什么决心。月亮不知何时已升上了云天,月光如水,但冷若寒冰;月色如银,却利比钢针。她微微抖着,泪水潸然,一滴泪,两滴泪打在逐辉的玉弦上,泠泠作响。半晌,她慢慢开口:
“我听人说,枢密使大人心如铁石,无情寡义。我原不信的,但是今天,我信了。”她淡淡的说,没有一点感情,“你太残忍了,果然是无情之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你今天救了我,我们恩怨两清,以后各不相干。”脚尖一夹,寒月夜似离弦之箭,滑向远方。冷月寂寥,孤雁飞过,秋风瑟瑟,寒意逼人。杜寰独立月下,望着远去的白影,喃喃自语:
“我当真,不懂爱吗?”
六 清酒愁肠相思泪
秋去冬来,冬尽春归,半年多就这样过去了。
君蓉变得更加淡然,变得更加坚毅。既然心已经碎了,创口还滴着血珠,那就让外表更加坚强些吧,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受更多的伤害。那日,她逼自己对他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因为她感到了他的心旌动摇,更感到了他的为难。既然这样,又何必苦苦相逼,她必须斩断情思,那样对他,对自己都好。杜寰依旧冷漠凌厉,还是忧劳国事,还是敬而有礼的待她,没有情,没有,一点都没有。仿佛那日西山之事从未发生。他们都很忙,他忙他的军务,她则继续修订《文苑英华》。
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一些老臣,如王旦、李迪、寇准、陈彭年、林特或辞世或告老。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让人们议论纷纷。那是鸣筝在宫中神秘的失踪。那天,本是贵妃让鸣筝入宫描几个样子,绣几幅花,但是却一夜未归。次日,一向闲适的赵桢像发了疯一样的四处寻找,贵妃的寝宫被他强行搜了个底朝天,可是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突然消失在面前。君蓉心中竟有了凉意。赵桢因冒犯母妃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也病了三个月。病好后,他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难以接近,但又变得有些玩世不恭。他居然可以一连纳了五名侍妾,日日病酒。唯一理解他的人是君蓉,赵桢也只对君蓉一人态度不变。没人的时候,他会拉住君蓉的手大哭,继而大笑。
君蓉无力劝慰,只得任其发泄,惟愿时光如水,可以抚去他的痛。但他是太子啊!是谁敢对太子下手?贵妃只是替罪羊而已,事发以后,她也被打入了冷宫。鸣筝何罪?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只因为她是太子的珍宝,借她之死来打击太子,同时又除掉了贵妃。是谁有这样的心计,又是谁可以从中得利?君蓉冷眼旁观,但也同时寒心彻骨。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赵桢被派往涿州一线戍防,明为历练,暗为贬离。君蓉与柴彧去送他,他没有眷恋,没有埋怨,一揖而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君蓉哑然,就那么走了,他没有一丝牵挂吗?
天上,一行北归的鸿雁飞过。君蓉心中一动,从寒月夜上取下雕弓,弯弓搭箭,默默祝祷:
“听说送人远行时,如能射下天上的头雁,离别之人会早日归来。今天我定要射下头雁。四哥,妹妹盼你早归!”拉满角弓,手指轻扣,箭离弦飞——突然,一物迎箭而来,箭仍在飞,但已改变了方向,在天际滑过一条长线,坠向远处。雁群渐飞渐远。
“文昭,你为什么——”
“他其实不愿回来,何必勉为其难?其实,他心中明白,害死鸣筝的正是他自己。如果不是那块赤血玉,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赤血玉?”君蓉反而更糊涂了,“难道玉中有什么秘密?”
“你不要问了。这事与你无关。”柴彧一改往日的潇洒,倒有了几分愁绪和伤感,“都要走的,终有一日,风散云开。”君蓉望着这个平日里风流倜傥的闲散宗亲,在风流的背后,居然也有这么多的苦楚与无奈。二人牵马而行,“记得一篇辞吗?《招隐士》,我念一句你听!”柴彧牵马随行随吟:“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我有时恨自己生在这个家族,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运,我好恨!”他垂头,手攥得紧紧的,“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有一天,我是要走的。”
“文昭,我知道你一直很关心大宋,是真的关心、想要建功立业。你没有党派之争,没有复仇的野心,你只是想证明给大家看你行,证明你不是因为柴氏子孙才据有高位。其实你真的很出色,但你能否能答应我,先不要走。你一走,会有人伤心,会有人乘乱生事,会有人陡生野心,会有人搅乱朝局。不要这么意气用事,文昭!”她走上前,握着他的手,直视着他黑幽幽的眸子。
他微微一叹,答道:“谢谢你,君蓉。我已经决定了——我有安排,我虽然不会现在就走,但是,到了我真的要走的那一天,君蓉,说好了,你不能拦我,好吗?”
“好吧——”君蓉低垂粉颈,“你可以帮帮他,朝政,已经够他累的了,他会身心俱疲的。”
“你还爱他吗?”柴彧翻身上马,“如果有情,又何必犹豫呢?”打马飞驰而去。君蓉伫立,她自问,对他还有情吗?她苦笑,文昭,你可知道,枢宇不是你,君蓉也不是一个只为情而活的女人,你走得,我们却走不得,我们都放不开啊!
畅天阁。
她在喝酒。她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只听说,酒可以解愁,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这么清醒。她要醉,要醉。她的心很痛,很痛。她要忘记他,忘记他的凌厉容貌,忘记他的寒冰话语,忘记他的悠扬箫声,忘记他的温暖相牵。但她忘不了,那种温暖来自她的手,温暖了她冰凉的心,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插上寒冷的一刀。
她对他还有情吗?还有情吗?
不,她爱他,但是,她还能爱他吗?
头好痛,好晕。她不想想他,可是脑子中却总是他。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姑娘,你不能再喝了——”店家小心翼翼的问。
“这里不用你管了。”冷冷的声音传来。一个冷峻清朗的年轻人站在身后,眉宇轩昂,但又透着一种凌厉与果断。正是杜寰。
待旁人退下,他走到桌边,她伏在桌上。她真的很美,真的,酡红的双颊,紧闭的明眸,密垂的眼帘以及微湿的樱唇,都增添了她的美丽。她怎么可以这么傻,怎么可以这么伤自己。他也去送赵桢,只是没有露面而已。她与柴彧的对话,他有些听到了,有些猜到了。太子出事后的朝政,他有安排,一点都不会大乱。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一个孤独伤心的她。